老许不是来跟我爹打架的。他垂头丧ç气地坐了下来，从口袋里取出两ä块钱交给我，说：“娃娃，去巷子外的小卖部ຖ买瓶儿白酒去！”
这时候北房的山东男人老许推门进来了。我一看见他，顿时警惕起来，就悄悄溜出屋子，从炉子边上的煤ศ堆里拿起小铁ກ锤放到了门边，万一他要对我爹有什么动作，我就可以很快地拿到เ铁锤，给他致命一击。
但是我娘喜欢。进城之后，姥ณ姥欢天喜地地帮着我娘东奔西走，很快就找到เ了在郊区的一座院落，租下了靠东的一排三间大房子，一个月的租金是三十块钱。我舅舅已๐经长成了一个ฐ英俊魁梧的青年，在建筑工地当大工ื，就把我爹招进去做了泥水匠人，开始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像蚂蚁一样地劳碌着为别人修建高楼ä大厦。我娘按照姥ณ姥的意思买了一台体重秤，办了个执照ั就在人口稠密的体育馆门口摆了起来，给人家称体重量身高每次收取二分钱的报酬。最初ม的日子里我看不到我娘的艰难。娘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来，回来的时候口袋里的硬币总是苍啷苍啷地响，也不知道有多少。我听着那些钱出来的声响，也就把自己心里的埋怨都压了下去，我想，日子真的是好起来了，因为娘每天都能ม得到เ很多很多钱，这在以前是不可能ม的。
我不喜欢城里，不喜欢这里的人也不喜欢这的生活。我怀念我在家乡的山坡上和莲花姑娘一起放羊打猪草的日子。那里的天空洁净无云，大地碧绿如茵，小河清澈见底，就连空气里都没有半点儿杂质，吸进去沁人心脾。城里的到เ处是汽车，到เ处是汽车放出来的黑突突的屁，到处是不诚实的面孔，也没有几天能看到洁净的蓝ณ天和白云。
干爹麻利地把带来的羊切成碎块，放进大锅里煮，还安排我的小姑姑坐在灶堂里烧火煮ุ肉。我的小姑姑开心地答应着开始煮肉，我的干爹就把我抱在怀里，向着空中抛去。我被高高地抛出去，落下去，被我的干爹接住，然后再抛出去。抛了几次，干爹就累了，喘着气把我放在地上，说：“不成了，不成了。儿子长大了，爹抱不动了！”说着就在我头上拍着，从他身上的皮袍里面取出几颗糖果放在我手里，又拿了几颗分给院子里所有的人。
我想我的干爹是一个好人，好人就一定会得到好报。但是，就在我奶奶过世之后的第二年的春天，我的干爹骑着摩托车在县城里买东西的时候，路过河东大桥，跳进河里去救一个落水的女人，就再也没有上来。他淹死了，连一个老婆也没娶ດ，一个娃ใ娃也没有；那ว个女人也淹死了。我娘说我干爹大约是前生欠了那ว个女人的情，注定这辈子要用生命来偿还，最终还要一起共赴黄泉，一起投胎，下辈子也还一定会有一段姻缘。我不知道娘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大相信，但是我一直崇敬我的干爹，他把爱与关怀给了我的奶奶，也给了一个陌路相逢的女子，他的淳朴的生命一定会得到升华，也一定会受到人们的景仰。
“怕是寻不着了！”奶奶说，“养儿养女有啥用哟！这帮牲口们，没一个能去给我寻一下！活了一把年纪，到头来我老太婆还得摸黑儿上茅房去。啥时候不小心栽一跤摔死了，他们就省心了！”
“奶奶，到เ了夏天，大雨来了之后我就去草原上给你寻去！不就是龙虱子么？我肯定给你找很多来。”奶奶呵呵地笑着，我分明感觉到那笑里面隐含着一种无奈和苦闷，还有一丝绝望的意味。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准备牵着老牛扛着猪草唱着歌儿回家。走到坐在大河沿上的王金龙身边的时候我故意把唱歌的声音提高到我能ม承受的极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但是王金龙盯着滔滔河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我心里很愤怒，觉得他的冷漠侮辱了我，也严å重动摇了我的自信心。不过对于他那样一个原本跟我素不相识的人，我也不能有过高的要求。所以我牵着老牛从他的身边招摇而过的时候，用手指挠一挠老牛的屁股，老牛欢喜地哼哼着打了一个响屁，在王金龙的耳边炸响。王金龙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看看他，嘴里说：“没劲！死木头疙瘩！”就走开了。
我试图在我走进学校之前对王金龙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这样就可以在将来成为ฦ他的学生之ใ后有针ฤ对性地调皮捣蛋还不被他抓了典型。但是我基本上没有得到任何机会，因为他总是给我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我听见了我干爹的话，就跑去莲花家里，再也憋不住了，就把我听来的都告诉了莲花。她哭喊着跑进院子里去了，我听见莲花的娘一声凄厉的哭嚎直窜云霄，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把这事儿说出去对还是不对。
其实我也伤心。我一点都不希望我身边的人死掉，哪怕是我很讨厌的人，我都希望他好好儿活着。每个ฐ人的身边都有很多爱他的人希望他活得很好很平安。老杜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除了一辈子杀了数也数不清的猪，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那个ฐ家伙是否真的吃过娃娃ใ的心肝，那个ฐ时候在我看来当过国民党的便一定不是好人，所以从心底里讨厌他，无论什么เ时候看见他，总是对这个曾经被关押了二十多年的政治犯讨好的笑脸置之ใ不理。我觉得赤脚๐医生李莲香一定是吃错了药，不然根本不可能嫁给一个ฐ行将就木的劳改犯。
“当官的要吃，我有啥办法哩！还能不给他做么เ？不做就得把爷就拉出去枪毙了。也知不道给那狗日的官儿炒了多少付娃ใ娃的心肝，造孽多了，共产党就把爷送进了大牢，关了半辈子。”李莲香的男ç人每次说完他吃人肉的事情，都这样说，然后望着我的脸，目光慢慢地向下移动，在我的胸ถ口和腰腹间游走，舌头一动一动地舔着皲裂的嘴唇，露出焦黄的牙齿，似乎是看上了细皮嫩肉的我。我心胆俱裂，永远都不想见到那个ฐ丑陋的老头子。
“我要将他送到县里去！这是执行任务，你们敢阻拦么？”那个ฐ被高老二用枪顶着胸口的李公安看了看高老二的枪，说。
民兵很快赶到，从车里揪出了先前捉来的那ว个家伙。
爹挣扎着坐起来，用手抱着那ว条断腿甩了甩，看着我娘，用微弱的声音说：“断了。彻底地断掉了。”我看见爹的脸上没有丝毫疼痛的感觉，他的断腿上的红艳艳的血洞洞里也没有一滴鲜ຒ血流出来。
爹缓缓地完全掀开了身上的被子，我就看见了他的腿。右边的小腿从中间齐齐地断了，变得又扁又平，一段白森森的骨头孤傲地翘在外面，小腿肚子上破了两ä个血洞洞，也有一段我手指头一样粗细的白骨刺穿了肌肉晾在外面。
娘手里拿着那ว根顶门的棍子，虎视眈眈地向我走来。我想我这次是死定了，不但娘要打我半死，就连我那ว憨厚的爹也一定饶不过我。他现在还没有出来，大概是还没有想明白那一泡尿的来龙去脉吧；等他想明白了，一定会揍死我这个ฐ忤逆的儿子。
我爹惊魂未定，还在怔怔地看着自己้被窝里的一大滩尿，我娘却已经挺着大肚子追了出来。窗外月光皎洁，大地沐浴在一片温柔的夜色中，没有一丝声响。我迈动轻灵的步子跑到เ了大门口，却再也没有出路了，因为ฦ大门挂着门闩，我够不着它。我看着一步步挪过来向我逼近的娘，绝望地喊了一声，喊声撕裂长空，吓得天上的月亮一闪身躲进了云彩里，院子里顿时变得黑暗了许多。
“计划ฐ生育。”高老头靠近我爹，大声地说了一遍，我爹就学着他说了一遍：“计划生育。”高老头就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你那个ฐ城里婆娘教会了你不少东西呢！连这样的新鲜词儿也会说了哩！”
我的憨厚的爹显然没有听懂ฦ计划生育这个词的意思，抠着脑门儿想重复一遍，但是怕说错了，便望着高老头没敢吱声。
我虽然有着那样的担心和恐惧，但是我没有忘记爹娘教给我的东西，所以从那个ฐ时候开始，我就学会了劳动。
我的爹娘是我一生最崇拜的人。他们都是勤劳善良的人。在我还只有三四岁，我的心思还没有完全放在莲花姑娘身上，因为除了和她厮混，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那ว个时候爹就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一定要做一个ฐ勤劳的人，要给弟弟妹妹们作表率，要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分担生活的担子。爹说他从小就懂ฦ事，从小就学会了照顾妹妹们。那ว个时候我就吓得心胆俱裂，不知道爹这话里隐含的意思是不是也要像爷爷奶奶那样一下子生出来八九个娃ใ娃。如果是那ว样的话，我可以断ษ定我就一点都得不到เ爹娘的疼爱了，反过来我还要疼爱自己的弟弟妹妹。
走了一段，美丽姑娘杨文萍忽然说要去尿尿。冬天的大路两ä边除了光秃秃的田地，没有一处障碍物，我得意地望着杨文萍，想看看她怎么เ办。杨文萍斜着眼睛望着我，说：“都怪你哦，本来刚才要在学校里尿的，你非要拉着我走，还叫我吃了个冰疙瘩，都变成尿了哩！”
我们在小河沟边上站住了脚，我拿起一块石头砸碎了河床上的冰，拿了两块晶莹剔透的冰疙瘩分给她们，我自己้也拿了一块儿，放在嘴巴里嘎嘣๑嘎ะ嘣地嚼着，把肚子填得饱饱的。
与我同去的给伙伴们纷纷笑着接了钱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我拿着钱，愤愤地瞪了那ว个丢â掉我帽子的人一眼。他就笑了：“张家娃，不是想买一顶ะ新า帽子吧？”那ว个老会计立刻๑脸上堆着笑望着我问：“是要买东西啵？”
“娃娃ใ们，下一次就不给钱了，只能ม换东西！”供销社ุ里的会计兼售货员戴着蓝ณ色的套袖，坐在炉子边上烤着火一边给我们分钱一边说，“知道你娃娃ใ们大雪天的捡骨头不容易，想拿几个钱过年哩！”
娘把我的头往低下一按，同时“嘘”了一下，叫我别作声。
我还没有哭，院子里的藏獒汪汪地吠了起来，挣得拴在它脖ๆ子上的铁链子铮铮作响。娘顾不上打我了，把头凑向窗户，静静地听窗外的动静。我也吓得不敢吱声儿了，凑过去往窗子外面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