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笑，继而收敛了笑容，只炯炯盯着她道：“那ว是温大人的说法。我要听你的实话。”我曼声道：“浣碧，温实初自然有瞒我的道理。那ว么你呢，你也要瞒我么เ？”
浣碧低一低头，声细如蚊，道：“那ri温大人在时已经说了，王爷赶来禅房看小姐时穿的衣裳少了，正好那วri天气又冷……”
槿汐站在一旁看我写了一会儿，道：“芳若倒有两个月没来了呢。”
我正低头抄录佛经，听了只道：“搁在一边吧，我抄完再吃。”
浣碧说者无心，我心中ณ一沉，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一根一根收敛服帖下来，脸上已๐经转换了淡漠的神气，“王爷博览群书、博闻广记，记性自然是好的，至于……”
浣碧悠悠笑道：“王爷记性真好，又如此重视娘子，把娘子看得和太妃一样呢。”
林中幽静，凉风悠悠暂至，不由叫人蕴静生凉，口中也不觉得那么渴了。
是一座小小的庭院，寻常模样的一间正堂，正堂后是中庭，庭后又有三间小小的禅房，都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值得称道之ใ处是，绿草茵茵之畔有简单的泉眼山石，自成意趣。院落周遭有小株的梧桐密密栽成，十分清幽。
他道：“御风老马识途，认得去清凉台的路，待它吃饱喝足，自己会回去的。”
我不由á问：“那么御风呢？”
槿汐道：“温大人，确实不是适合娘子的最好人选。因为ฦ……”槿汐笑一笑，“他的情意总是不合时宜。”
我一笑置之，“怎么会？若是要答允，我从前就不会进宫。尽管时移事易，但是人的心性是不会改变的。”
浣碧忙忙地擦泪，迎他进来，温实初目之所及，见我倒水，一把抢上身夺过我手中的水桶，吃惊道：“你怎么能ม做这样粗重的活呢！”
我有一瞬间的感动，这样僻落的深山古刹之ใ中ณ，乍然见了昔ri故交，真是想要落泪的。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我已经若无其事，向浣碧道：“有什么好哭的。”
我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欢宜香？！”我一时怔住，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其无辜！敬妃自己้知道么？”
芳若静一静声，缓缓道：“皇上虽然常去敬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仪与祺嫔等人，哪个ฐ是好相与的。何况敬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华妃同住宓秀宫的。”芳若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子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子了吧。”
她口口声声一个“臭男人”、“臭男人”骂得利ำ索而理所当然。我哑然失笑，这样口气的人，出家做姑子是再好不过的。于是对她道：“你出家做姑子是最好的了。你那么เ厌憎男ç人，自然眼不见为净，尼姑庵里是没有男人的。”
莫言往往对我嗤之以鼻，“白天里想着臭男人为ฦ臭男人伤心，夜里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从前是，现在是。到เ底女人都是无用的，一辈子活着只晓得想着臭男人为臭男人伤心。”
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实实应着，眼前夫子的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发花，几乎要晃得瞌睡了。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ri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他的神色大有不忍与嫌恶之ใ态。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了。为ฦ什么เ我失子的前几ri常常胎动不适？为ฦ什么เ我在华妃宫中闻了几个ฐ时辰的“欢宜香”跪了半个时辰就小月了？为ฦ什么เ温实初在我小月之后断出我体内有麝香分量，而陵容的解释却是因为ฦ“欢宜香”的缘故？
他目光闪烁，迟疑着道：“那舒痕胶……”
浣碧想一想，轻轻凑到我耳边道：“不如私下去找些能ม让人有身孕的偏方แ。”
我轻蹙了娥眉，道：“哪里是这样容易的事呢？想有就有了。”
我在旁看了欢喜，凑趣道：“温仪很喜欢端妃娘娘呢。”端妃越发欢喜，轻轻哼了一首曲子，额头抵着温仪的额头，逗得温仪呵呵直乐。
端妃微有诧异，已๐是满面抑制不住的笑容和怜爱，伸出右手将温仪抱在怀里，襄贵嫔松了手笑道：“这孩子真不认生，看了娘娘亲切呢。”
李长会意，躬身道：“娘娘昔ri对奴才颇็为关怀照顾，今ri娘娘遭难，奴才只是尽一尽心意罢了，只盼往后还有服侍娘娘的机会。”我心下好笑，这个老机灵，话转得那么见机顺畅。
我听她所言，眉心一动，向送我们前来的李长道：“无梁殿虽然不能面君，但是收拾得清爽洁净，本宫知道公公费心了。在此谢过公公。”
我拂一拂裙上挽系的丝带，道：“亲好而又防范，才是宫中真正对人之道吧。槿汐，宫中ณ太冷漠，夫君之ใ情不可依，主ว仆之ใ情也有反复，若往ri姐妹之情也全都罔然不顾，宫中ณ还有何情分足以暖心。陵容虽然有时行事言行出人意料，但她对有些人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吧。”
我静默着，风很小，簌簌吹过头顶繁茂的树阴，那种树叶相互碰触的声音恍然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声音。而我的心，并不欢快轻松。眉庄与我逐渐冷淡，而陵容的亲近之中ณ又不时牵起往ri的芥蒂，而槿汐认为我心肠软弱不足以凌厉对敌。我虽重得玄凌的恩宠爱幸，然而这一切，并不能叫我真正安心无虞。
内心的柔软波折复被惊动，这么多的事一路经历颠沛而来，我的情怀已非从前。可是他画眉时那几分流露的真心，竟使我惶然而欲落泪。他待我，再凉薄，也是有一分真心情意的吧。一如我，便是在他身后步步算计着他，回转身来，终究心里还是有牵挂和不舍的。
他眼神一动，默默片刻๑，取毛笔自珐琅小盒中蘸饱殷红胭脂勾勒出梨花盛开的形状，又蘸了亮莹莹的银粉点缀成细巧ู花蕊。他唇角的笑容明亮如焰，道：“自然不能ม忘。”
有生育儿女的妃嫔在先皇死后皆可晋为太妃，安享尊荣富贵。并赠封号，以彰淑德。汝南王生母为先帝ຓ的从一品夫人，虽然早死，但追封亦是在情理之ใ中ณ。
原来这一道奏章，并非是汝南王为ฦ妻子儿女求封，而是要求追封死去的生母玉厄夫人为玉贵太妃，并迁葬入先帝的妃陵。
汝南王为ฦ朝廷武将之首，向来不把开口举笔论孔孟的文臣儒生放在眼里，因此朝中ณ文臣武将几乎势成水火，早ຉ已๐各不相融。而言官有监督国家礼仪制度之责，上谏君王之过，下责群臣之ใ失，直言无过，向来颇受尊崇。
起因不过是一件可以化解的大事。三ri前汝南王玄济在早朝时不仅迟到เ且戎装ณ进殿。这是很不合仪制的，朝殿非沙场，也非大战得胜归来，以亲王之尊而着戎装，且姗姗来迟，不过是耀武扬威แ而已。玄凌还未说什么，言官御史张汝霖便立即出言弹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ใ罪。
亏得年轻，又是一意图强，身体很快复原过来。待得容貌如前，已๐经是立冬时分了。
于是，依旧振作了激ng神，让小厨房炖了赤枣乌ไ鸡来滋养补气。
心下意外，和她不过一面之ใ缘而已，她的夫君汝南王又是慕容妃身后的人。如今我又这样被冷落着，她何必要来看望一个失宠又生病的嫔妃。于是正要派人去推委掉，贺妃却自己้进来了。
riri卧病在床，更兼着连绵的寒雨，也懒得起来，反正宫中也不太有人来。那ว一ri正百无聊赖卧在床上，却听见外头说是汝南王妃贺氏来了。
这一句话音如燕语，娇柔清脆。玄凌满面春风：“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今ri一见，美人投朕以木瓜，朕自然是要报之以琼瑶了。”
她遥遥伸出雪白的一只纤手，玄凌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双手交会间那女子手中已多了一支莲藕。那女子轻声微笑：“多谢皇上。”
殿中供着极大的冰雕，清凉如水。正殿一旁的紫金百合大鼎里焚着不知名的香料，香气甜滑绵软，中人欲醉，只叫人骨子里软酥酥的，说不出的舒服。
我在槿汐的搀扶下拾阶而上，依礼跪拜在皙华夫人的面前。
三ri之期很快到了。
玄凌怕我这样郁郁伤了身子和腹中孩儿，千方百计要博我一笑，送了好多新鲜玩意儿来，又命内务府寻了一只白鹦鹉给我解闷，并允了我三ri后让新婚的哥哥带了嫂嫂来宫中ณ相见。
我忽然被她眉心吸引，葳蕤一点浅红，正是与我眉心如出一辙的“姣梨妆”，不由好奇：“宫外也盛行此妆么？”
我道：“在外本宫与王妃是君臣，在内却是至亲，哪里说得上劳动不劳动这样见外的话呢。王爷征战在外，王妃应该善自珍重才是。”
两人相对而坐良久，各怀心事。陵容忽然笑道：“尽顾着说我的事反倒让姐姐伤心了，竟忘了今ri的来意了。”她起身福一福道：“听闻姐姐有身孕了，妹妹先向姐姐贺喜。”
我不由黯然，“可真是苦了你了。”
我微笑：“温太医的好脉息太医院尽人皆知，大人又何必过于谦虚呢。”
温实初道：“小主ว的吩咐微臣本就该尽力尽心。何况微臣不敢居功，都是太医院各位贤能寻的好药方，微臣才能在两ä位小主面前略尽绵力。”
淳儿拉着衣袖比给我看，道：“我近ri又胖啦，姐姐你瞧，新岁时才做的的衣裳，如今袖口就紧了。”
我不由笑道：“是。你自然是我的妹妹，在座何尝不都是姐妹呢。好妹妹，恕了姐姐这一遭吧。”一句话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我只希望，安全地过我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现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宠爱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对我的心，并非轻佻。
酸楚之后只觉得胸口气闷，直欲呕吐出来。我几乎恨自己้，为何要记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蓝的光泽来，似是懂ฦ得的怜惜，“那么เ，你也后悔，那一ri他假借我的名义与你相识，是不是？”
我一惊，旋即只作无事，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他略弹一弹衣襟，道：“他自己้说与我听。”他的神色有难以言说的复杂，“直到我见到你，直到他告诉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树底下遇见的女子。我才晓得。”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际遇难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见你时是以我的名义，明明最初……”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转瞬黯淡了下来。“明明最初，你以为你喜欢的人是我。可是最终拥有你的人，却是他。我与你，仿佛总是有些什么เ一直错过了。”
他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东西，我明明看清了，却始终不敢深深相信。我心中悸动，却只维持着以冷漠相对，“你我身在宫中ณ，我只晓得一入宫门深似海，任何事与人都只能错过。”我缓缓搅动着碗里的粥，低头漠然道：“王爷的际遇如何我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而我的际遇，我都情愿忘记了，也请王爷不要再提。”
他微微扬起唇角，颇有些心疼，道：“我也情愿你永远忘记了。”
“是”。我昂一昂头，道：“因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记。也害怕再有其他。”我低微了语气，黯然道：“《唐书·乐่志》中说，‘《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子夜歌》虽然让后人琅琅上口、回味无穷，却不知当ri晋女子夜如何经历欢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对心爱之人绝望到เ底，才有了这《子夜歌》。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这煎沸苦楚。”我所有悲沉的隐痛，在一瞬间迸发了出来，“情爱辛苦，一路行来总是风雨处多，明媚时少。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也好，免得ri后苦痛无尽。”
他默默沉吟，片刻๑道：“风雨处多，明媚时少。只因这个人不对，不能ม给你四时明媚，反而为你带来满天阴霾。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愿给你四时明媚，遮蔽风雨，你也不愿意么？”
我凄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过痛，已๐经害怕了。”我不敢看他，只低头道：“还有一首《子夜歌》，王爷可听过？”
他微微垂眸，只对着那盘玫瑰酱出神，听得我说，方แ笑道：“未知娘子说的是哪一首？”
深红色的玫瑰酱，被小心盛放在雪白的碟子中，如暗红的一颗心，被搅得软了碎了，一塌糊涂。我思量须臾，慢慢道：“人生愁恨何能免？**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ณ。2”我道：“这是李后主的《子夜歌》，虽不应景，却有两句话是事事皆通的。往事已๐成空，还如一梦中。于我，往事既已成梦，将来之事也是一眼望得到底的，踏实过下去就好，不必再有任何做梦之事了。”
心底的凄微与悲凉，如植根在老梅虬曲枝干上的苍厚青苔，丝丝缕缕带着数十年风霜的阴影，纵然烛火明暖如斯ั，亦是无法照亮了。
他也不说别的，只问：“往事的种种委屈，真能俱已๐成空了么？”
良久无言。纵有千言，亦只能ม如此。
我转一转身，道：“我累了。”
他说一声“好”，仿若还是寻常，道：“你好好歇息，这两äri宫中有事，我恐怕不能ม时常来了。”
我只微笑望着他，道：“好。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也不避嫌，为我掖一掖被角。我心里微微一动，只作不知，闭眼睡下。
注释：
1出自《子夜歌》。《唐书·乐志》曰：“《子夜歌》者，晋曲也。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宋书·乐่志》曰：“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为ฦ豫章，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为豫章亦是太元中ณ，则子夜是此时以前人也。《古今乐่录》曰：“凡歌曲终，皆有送声。子夜以持子送曲《凤将雏》以泽雉送曲。”《乐่府解题》曰：“后人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ใ《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jing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
2这首《子夜歌》是后主ว入宋后的作品，表达了亡国的悲痛和对故国的无限思念。大意为ฦ：“人生的遗恨何时才能完结？只有我如此悲痛没有尽头。睡梦中回到故国，醒来却仍然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不由á得双泪暗洒。亡国后的ri子孤单清冷，无人陪伴，谁还可以和我一起登高远眺，遥望故国呢？以前一起在晴朗的秋ri登高望远的ri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可是那种快乐的ri子，再也回不来了。往事不过是一场春梦，美好但难以留住。醒来依旧ງ是空，什么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回忆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