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汐不动声色拾起笔来，柔声道：“娘娘劳累็了。奴婢来吧。”说罢细心描绘，灿然笑道：“娘娘倾国倾城，更胜往昔，皇上必定宠爱如初。”
于是拾起胭å脂笔，浣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让我润了润笔。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๐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来。那ว样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纵使我已决定重回玄凌身边婉转承恩，纵使我已๐决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ฦ笔软软地坠到เ地上。
如此想着，仿佛莫言也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各自捧着一盏茶盏，相对无言。
她这句话说得或许无心，而我见了她却油然而生了一层愧意，无地自容。昔年她与我说起彼此旧ri之ใ事，我曾信誓旦旦ຆ不会再回到เ负我之人的身边，如今我就要再回宫廷，自己也倍觉凄凉惭愧。
身形即将明显，我与槿汐谋划再三，大约已经成竹在胸。
然而徐燕宜一事，我听在耳中倒也喜忧参半。忧的是玄凌被徐燕宜的身孕羁绊，只怕出宫来看我的机会更少；更忧的是徐燕宜有了身孕，只怕玄凌的心思多半放在她身上，对我来ri要道出的身孕不以为意。喜的是宫中有人有孕，皇后她们的目光自然都盯在徐燕宜身上，我更能ม瞒天过海拖延一段时ri。
我怅然想起的，是槿汐昨夜离开前哀戚而决绝的面容，她的“一己之身”又是为何呢？槿汐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也不会轻易提起，各人都有各人的往事啊！
浣碧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晚上李长过来，只怕槿汐难堪。”
太妃喜不自胜，“好好好！眼见我就要做祖母了。”太妃握着我的手道：“嬛儿，我可盼了多少年了！”太妃眼眶微润，“好孩子，只是委屈你了，要无名无分的跟着清儿。”
我羞涩低首，手指不自觉地捻着袖口的风毛，声如蚊讷，“他走的那时候……已经一个ฐ多月了。”
眉庄的口气并不严厉，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贵嫔的身份压着，静岸尚未说话，她身边静白的额头上已经冷汗涔涔流下。
眉庄见我亦是哭，忙拭了泪道：“咱们姐妹多少年才难得见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么？”又拿了绢子来拭我的眼泪。眉庄环顾我的居所，蹙眉向跟着进来的住持静岸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叫本宫的妹妹住这么偏僻的地方，本宫从甘露寺过来即便坐轿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这样照ั顾出宫修行的娘子的么？”
他只看着我一针一线缝补完了。我默默片刻，方แ抬头问：“明ri就要走了么？”
我忍俊不禁，嗔道：“油嘴滑舌的！下回再这样不小心，谁还肯巴๒巴儿地给你补衣裳。随便你穿件破衣裳满街逛去。”说着也不理他，只在斗篷的破处缝了一朵小小的*โ*โ凤尾云纹，掐断了线头。
他一怔，大笑，“我又如何得知呢？”他凝神思索ิ，道：“仿佛听皇兄叫过一次她的名字，好像是……燕宜？我不太记得了。只听说这次皇兄病着，她ri夜跪在通明殿为ฦ皇兄祈福，人也虚脱了。”
我一时好奇，“这位徐婉仪，叫什么เ名字呢？”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这个时候，大约先去太妃的安栖观了。”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เ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何以见得？”
我直截了当道：“自然。因为我看得出来，尊驾是爱惜性命的人。”
我拦下他的手，笑吟吟道：“不必去费那劳什子，咱们便由á着性子走，能走到哪里便算是哪里，也算十分尽兴了。”
玄清意欲叫来两ä乘软轿抬我与浣碧上山，然而轿夫一听说要去辉山山顶，忙不迭摆手，苦着脸劝道：“公子和姑娘们兴致好，可这辉山山顶全是雪，着实太冷，路又滑，很不好走呢。这趟差ๆ事咱们是不去的。”
他的笑清朗而愉悦，拢我于他怀中，手指怜惜地穿过我的如流波一般微有光泽的青丝，道：“难怪世间女子都这样珍视头发，青丝满头，亦是情思满头。”
我仰头看他，“哧”一声轻笑出来。他下巴有新า刮ุ过的青郁的色泽，像清晨ri出之ใ前那抹微亮的晨光。
我黯然回想，当ri春风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时，何曾想到他ri有凉风吹来，自己也成为凋零之ใ花中ณ的一朵呢。而今ri春风得意，仍在枝头之上迎风招展的，却也还是她安陵容吧。
《花落》之ใ曲，亦名《梅花落》，是乐府横吹曲中ณ笛曲名。樽前奏《花落》，伴侍君王宴饮作乐的升平年岁里，这样的曲子是必不会少的。
玄清笑得乜斜了眼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ว人意下如何呢？”
恰巧ู浣碧停了手中的针ฤ线，婉约一笑，露出玉白的一点牙齿，“外头这样热，王爷等下不论是回王府还是回清凉台，都怕得一身汗呢，不如在这里吃晚饭吧。”
浣ã碧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有狸猫的，都是温大人，好不好的送什么画ฑ眉来。说是逗小姐高兴，可把狸猫给招了来。”
我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只身形硕大的灰猫，比一般的猫大了许多。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的肚肠都被撕了出来，鲜ຒ血狼藉。我只看了一眼，吓得身子一缩。玄清道：“别ี怕别ี怕，已经死了，没事了。”他蹙眉道：“这是山里，怎么可以养鸟呢。山里虽然没有猛兽，可是狸猫却有，这些狸猫常常一起出入，最爱以鸟为食，性子凶猛，又善夜行，体型壮大也敢伤人的。多半是听到了鸟叫被引进来捕食的，幸好没有伤到人。”
我的心思终于颓败下来，强撑着的一点意念竟禁不住浣ã碧这样的话。窗台下的长桌上搁着一盆水仙，骨格清奇的花朵，被室内的暖气一烘，香气却不见热烈，只见更深幽处去。
浣碧的回应却并不如她以往的驯顺，她的声音清冷犀利如窗外的梅花，“小姐，我也从未见过王爷这样伤心。”她愣一愣，“小姐为什么要让喜欢你的人伤心？而且你也并不是不喜欢他，何必一定要对他说这样的话。”她的语调柔和而伤感，“小姐方才虽说睡着，可是眉头却皱得那样紧，我便知道，小姐心里也不好过。”
绕过一架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再往里头便是一张睡床，秋水色熟罗帐子顺服垂下，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团一团极浅的海ร棠春睡的花纹。杏子红金心闪缎的锦衾，底下是银鼠皮的褥子铺成，十分绵软暖和。西番莲花打底的青石板面上建起溜光雪白的粉墙，墙上再无字画，只是悬着两幅苏州激ng工刺绣，一幅是青绿如意牡丹，一幅是凤栖梧桐，各自张于床头。
萧闲馆内室有一合博古橱，里面是三五盒好印章，或是鸡血石，或是青田à石，一溜整齐放着。架子上还搁着。窗前横着一张书案，澄心堂纸随意铺散着，只等着人去落笔，另有紫檀商丝嵌玉八方笔筒、一套的青玉葵花洗、青玉笔山、青玉墨床，皆是古雅激ng致的玩意儿，雅致宜人。朝南长窗下放着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边角用墨绿乌银的绒面封成。榻边案几上放着两盆水仙，吐蕊幽香。窗上一色的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窗下悬着一盆吊兰，虽在冬ri里，也长得葳蕤曼妙，枝叶青葱。当地一张紫ใ檀木的雕花桌子，上面排一个青瓷美人觚，里头插着几枝欺香吐艳的红梅，如胭å脂点点。另一副绿地粉彩开光菊石茶具。桌子旁边搁着一副绣架，千百种颜色的丝线都是配齐了的，只挽作一团放在丝线架子上。
我道：“既ຂ然实初哥哥也说我好多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温实初叹气道：“你是当初产后失于调养落下的病根子，平ri里又cāo劳太过，如今天气一冷旧病复发，加之ri夕思虑过重，才得了这病。现下已经好多了，只好好调养着吧，培元固本才是根本。”
阿晋愁眉苦脸道：“当然是当真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不痛快，近两年太后催得紧，说王爷二十四了，哪有这个年纪还不纳妃的，连个ฐ妾侍都没有，不成皇家的体统。所以这回定的是沛国公家的小姐，芳名叫什么เ尤静娴的，听说十分贤淑温柔，不止太后赞好，连几位太妃也不住口地夸好呢。”
我心中一震，不由á自主ว就去瞧浣碧，浣碧也是大大地意外，失声道：“是当真么？”
浣碧不自觉地低头，声音几乎ๆ微不可闻，“是。正是从前的吏部侍郎甄府。”
舒贵太妃伸手托起她的下颔，仔细端详良久，轻声问道：“你在甄娘子家府中为ฦ奴？”
次ri中ณ午，寻了个空隙，依旧到เ河边等候。去时玄清已经到了，这次身边果然跟了个小厮，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一看就是机敏的样子，人也敦厚。
我打一个呵欠，笑道：“你说得是。只是为了胧月，我怎么辛苦煎熬都是甘愿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我勉强镇定下来，哽咽道：“莫言，我没有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对亲生女儿完全的不了解让我心慌而失落。佛法激ng深，谁又能让我见一见我的女儿，让我知道她好不好。心底空茫茫地无助，蓦ย地一软，不由á整个人伏倒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出来。
这三ri里，我只是如常一般，只字不提玉壶之ใ事。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仿佛有无数鸦翅密密地遮蔽住了天空，一重叠一重地黑了下来。我只觉得倦怠而厌烦，合上双眼，淡淡道：“你们出去吧，我自己好好想一想。”
越是年轻越是养在闺中的女孩子，越是没有机心啊。纵然得尽君王的宠爱与怜惜，又如何能ม与一个久居深宫的掌权妇人的心智相抗衡呢，终究也只能在她股掌之ใ中做困兽之斗啊。而且出身中等仕宦，自然没有千金门第养育出来的那种气度和见识，也就会更少有身登显贵位份的机会。至于皇嗣，能不能ม生下来还是个ฐ未知之ใ数。
我稍稍吃惊，然后很快亦明白了皇后的用心。手心的冰冷，在那一瞬间侵入了自己的肺腑，透出沉沉凉意。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这样说了，咱们也不能说什么เ。只一样，娘子身子到底还没出月，要是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所以若娘子走得动，去捡些柴火就可以，砍柴这样的重活，就交给奴婢与浣碧姑娘就是了。”
我拉着她们坐下，挽起袖子，道：“我虽在月子里不能沾水，可是给衣裳上浆总是无碍的。总不能ม老是见你们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我的夜不成寐。槿汐如何不知呢？连浣碧，我亦听见她捂在被中的嘤嘤哭泣。哭泣我远别天涯的父母兄长，哭泣我横遭惨祸ຖ的嫂嫂与致宁。
明知无力反抗，唯有生生承受。
我忽而笑了，“大人果然都知道了。即便本宫不问，自然会有人想方设法要本宫知道。”
他大急：“娘娘全知道了么？谁这样大胆！”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这是她第一次遇见朕的时候穿的。”
皇后又气又急，怒不可遏，喘着气道：“糊涂！本宫千万交代你们对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们竟全当作耳旁风么？旁้的也就罢了，偏偏……”
我微笑，“常在怜香惜玉之ใ心，本宫自愧不如。只不知常在的芳名可否相告，姐妹间以后也好称呼。”
“叶澜依”。她简略道，说罢略略๓欠身，“嫔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说话了，先告辞。”说罢也不等我应允，攥紧ู了花袋自顾自便走。
浣ã碧骇然惊道：“她怎么这样无礼？不过仗着皇上宠爱罢了，难怪芳若说她孤僻桀骜。”
我摆手示意她噤声。地上有一物闪亮，是一枚激ng巧ู的珊瑚苍鹰佩，我弯腰拾起，看着不远处缓缓而行的叶澜依，向浣碧道：“你去请她回来，问问是不是她的。”浣ã碧应声而去，很快请了她回来。我举起珊瑚佩，和气道：“这是妹妹的吧？”
叶澜依瞥了一眼，道：“是嫔妾的。”
我还到她手中，“这是贴身之物，妹妹别随便掉了。”
叶澜依看了手中的珊瑚佩一眼，静静看我道：“娘娘就是为了这个ฐ叫嫔妾回来的么เ？”见我颔首，她漠然道：“这些东西嫔妾有的是，丢了有什么要紧。”说罢手一扬，“咚”一声随手丢进了身后的太液ຂ池，“娘娘无事，嫔妾就告退了。”说罢转身而去。
浣碧气得脸色发白，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人家好心好意把东西还她，她却这样不识抬举，果然出身微贱，不识礼数！”又嘟็囔，“也不晓得皇上喜欢她哪里，又不是最美，脾气又坏。”
我淡然一笑：“你气什么？她的东西，要怎么处置也是她的事，犯不着咱们动气。”
浣碧犹未消气，向我道：“小姐瞧她那身打扮，那ว串链子上的琥珀可吓死人了，竟含的是只蜜蜂。还有头上簪子上的虎睛石，像老虎眼睛似的，果然是驯兽女出身。”
我沉默片刻，道：“即便她失礼，也不必这般尖酸。你单瞧她那ว串ธ链子上的琥珀，就晓得她有多得宠。那ว颗藏蜂琥珀是小小一个ฐ常在可以用的么？”
浣碧微微沉静，良久之后带了一抹隐晦的轻蔑，“再得宠，祖制ๆ亦是不得诞育。”
我没有接浣碧的话，只默默望着叶澜依的身影，心底亦是吃惊。然而瞧她方才的神情，并不像是故意乔张做致对我无礼，仿佛是真正不把这些珠玉东西放在眼里，视若无物。她修长的脊背凛然有一种清奇之气，不同于平常女子的纤弱袅娜，我不觉暗暗留心。
注释：
1้出自唐代诗人杜牧的《怅诗》：“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唐宋人笔记中ณ提到杜牧早年游湖州ะ时，见一十多岁少女，长得极美，就与她母亲约定：等我十年，不来再嫁。十四年后杜牧果然当了湖州ะ刺史，但那女子已经嫁人生子了。杜牧怅然写成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