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和柳毅看着这个被称为乙๗二十一的人偶，良久不语。唯有谢小娥的脸上，却露出一片阴狠的笑容。或许，她更期望着废墟深处霍小玉的袭击。让几人一起葬身这座大殿中，才是她最想要的结局。
乙二十一，某年某月某日造，霍。
土墙上碎屑纷飞，却不知什么เ时候，被人写上了一排大大的“死”字，墨迹暗红，仿佛是鲜血写成。
“出来！出来！”
聂隐娘正要问：“你怎么……”柳毅摇手示意她噤声，目光却透过红柱的罅隙，向外看去。
她身后正对着小庙正中的红漆神龛。神龛下用青石块砌着一个狭窄的石柜，本来放些香蜡贡品，由á于小庙荒废已久，石柜早ຉ已๐掏空，此刻๑正好能ม容两ä人栖身。聂隐娘惊魂未定，一根红柱轰然塌下，正挡在石柜前，遮住了两人的身形。
聂隐娘冷笑一声：“附近没有人家，而那些也根本不是猫。”她注目着黑暗深处那ว些蠢蠢欲动的黑影，一字字道：“是狐。”
只见柳毅淡淡笑道：“不必紧张，或许是附近人家养的猫。”
聂隐娘勉强掩饰着自己้的疲倦与伤痛，冷冷道：“你是谁？”
夜风吹起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她的身体就仿佛一朵风中ณ花朵，随时都要飘落下来。而她腰间的那只玉笛却透出森寒的冷光，宛如云母从暴雨中采下的一条闪电。
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聂隐娘反而平静下来，脸上的笑容又渐渐绽开，恢复了优雅而妩媚的姿态：“传奇？”
那ว人微笑答道：“我叫柳毅。”
一声极细的啜泣，从屋角传来。在划拳行令声中，这种啜泣极不显眼，仿佛只是一声猫叫。
客栈里边还零星有着几个散客，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喧哗着。
霍小玉却依旧微笑道：“又昏迷了好久，我再次醒来，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冷静下来，忍着剧痛逐个ฐ调动我身体的器官。我想知道，他还给我留下了什么……”他轻轻拂开腮畔的散，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四周阴森的光影下显得有些古怪，仿佛是一个ฐ痴情的少年，在月夜中，回忆起了情人多年前送给他的礼物。
天底下最残酷的礼物。
“他还给我留แ下了这双手，只有这双手。”长的阴霾下，霍小玉的笑比月光还要动人：“这意味着，他还不想让我死。”
他顿了顿，重重道：“所以，我便不能死。”
“我决定活下来，拖着这残缺的躯体，在这座废弃的宫殿里活着。无法听，无法看，无法行走。陪伴我的，是老鼠、木偶、凄风、苦雨……每当阴雨的时候，我的每一块骨骼都会裂开般剧痛不已，每一寸肌肤都会出腐败的气息，但我知道，我的心还没有死，只因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
他的话平静如水，聂隐娘却不禁感到เ一阵莫名的森寒，忍不住道：“主人为ฦ什么要这样对你，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霍小玉的笑容渐渐隐去，冷笑一声：“错的是你们，我是为ฦ你们承担了罪过。”
聂隐娘皱眉道：“你是说，主人因为ฦ叛徒而迁怒于你？那为什么恰恰是你，不是别ี人？”
霍小玉轻抚皮鼓，摇头道：“那ว不过是因为，你们连被迁怒的资格都没有。”他霍然抬头，散流水般分开，显出半张苍白而消เ瘦的脸。
他的容貌极为ฦ清俊，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毫无血色的唇际却浮出一抹微笑，这笑容稍纵即逝，但竟是如此纯粹、慑人心魄，仿佛他回忆起的，不是残酷的折磨，而是毕生的骄傲。
聂隐娘望着他，一时无语。想不到เ眼前这个男ç子竟是如此的固执、执着，连主人施加到他身上的酷刑é都欣然承受，当作是主人对他特别的恩赐。
他是太过愚蠢，还是太过情痴？
又或者，这也只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个ฐ虚假的梦境？若没有这个梦境，谁又能在这样一座死气沉沉的大殿中ณ，拖着半死的残躯，守候整整五年？
五年的黑暗，五年的寂寞，五年的痛苦……
聂隐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沉声道：“你不恨他？”
霍小玉冷冷笑道：“恨他？你们有什么เ资格恨他？”他摇了摇头：“谢小娥，你当年被庸医割得体无完肤，是主ว人将你从垃圾中ณ抱起，用尽奇方异术，让你起死回生。”
谢小娥依旧ງ伫立在悬空木桌的边缘，她的衣衫都被点滴而下的鲜血染红。她。她似乎ๆ已经久久沉浸在这血腥的气息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才清醒过来。
她脸上浮起一缕狂态，尖声回答道：“是的，我不恨他。我恨的人，只有聂隐娘。”
霍小玉不再理会她，转向柳毅道：“二十年前，你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饥荒，你父母为了活命，不惜易子而食，将你换给了另一对饥民。是主人救了你，将你交给了你的启蒙老师。十年后，你通过了考验，成为传奇之ใ后，又是主人亲自传你上乘武功。”
柳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并不回答，但眸子的深处却掠过一丝痛苦的光芒，仿佛霍小玉的话，也勾动了他某些不堪回的记忆。
霍小玉顿ู了顿，又道：“任氏本来已被叔嫂卖入青楼ä，而聂隐娘你，却是他从山贼手中救下……主ว人对于哪一个传奇，没有再造之恩？”
“不错。”聂隐娘冷笑了一声：“但是十年来，我为他出生入死，杀了数不清的高手。不管恩情有没有报完，这种日子，我是再也不想过下去了。何况，如今要杀我们的是他！”
“荒谬！”霍小玉手指猛叩，皮鼓出一声长长的厉响：“你们的生命，本来就是他给予的，他就算要你们死，也不过是收回他曾给予你们的东西！”
柳毅看着他，淡淡道：“命总是自己的，你就如此甘愿让他收回？”
霍小玉冷笑一声：“我本来就只为他而活。他要杀我，我心甘情愿，只是我要在死之前，帮他完成这个ฐ游戏。”他长叹了一声，继续叩击着皮鼓，声音却低了许多：“让这个游戏按照他的意愿开始、展、谢幕，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我已๐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他开心地笑过。”
他的手指止住叩动，向空中ณ轻轻一挥。黑色的袍袖过处，几声嘶哑的微响隔空透下。
那ว张悬浮在空中的圆桌，连同周围的十二张木椅，正徐徐降下。
“这是我给游戏中添加的一个插曲。我知道，他一定能看到。”
桌椅降下，半明半晦的月光倾洒在木桌周围，聂隐娘这才看清，原来木桌旁้围坐着的十二个人偶，真的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们端坐在桌前，其中几个人面前，还放着一块扇形的画。
那骇然正是他们当初在土洞中遗失的刺青！
聂隐娘惊愕的目光从这群孩子身上一一扫过，突然停留在一个女孩脸上。
女孩黑披肩，宝石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她静静地坐在桌前，注视着圆桌上那块被黑布盖住的隆起，似乎ๆ在思索着什么。
她清秀的面容是如此熟悉，纤细的手中还握着一束血影针，她拿针ฤ的手法还有些生疏ຕ，但却已透露出些许自信与沉稳，仿佛已经预ไ感到，她今后的岁月，就会和这些冰冷的银针联系在一起。
聂隐娘如被电击，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年前的时光，透过岁月的罅隙，从一个奇异的角度，凝视多年之前的自己。
这种感觉，仿佛是尘封已久的阁楼ä之ใ窗，猛然被一道阳光洞穿，腐朽的地板被晨风吹起阵阵尘埃，而她的心灵也不可遏制地动荡起来。
那个人偶正是按照她十三岁那年的样子制成。她身边的人偶，也保持着各自的姿ู态，聂隐娘的目光缓缓移开，她渐渐从那些孩子身上，分辨出了王仙客、谢小娥、柳毅的影子。
十年前，他们被不同的人送到这座深山古殿中，开始自己的传奇生涯，彼此却从未谋面。但十年后的今天，他们的人偶却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专注地凝视着木桌中ณ央的黑布。他们安静地坐在桌前，仿佛多年以来，就一直坐在这里。
他们的手中，已经分别ี拿上了各自的武器，但脸上都还保留着孩子般的纯真，聂隐娘心中忍不住涌ไ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时的她，应该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吧。
若不是她一再提醒自己眼前的只是人偶，她真想冲过去，摇着那个女孩的肩，追问自己的名字。
她紧握的双拳已忍不住颤抖。
柳毅也注视着人群中那个属于自己的男ç孩。他是如此精致，逼真，连柳毅也仿佛恍惚起来——难道十年前，他们的灵魂已被留在此处，而走出这座古殿、慢慢长大、慢慢杀人、慢慢忘记的自己，却不过是一具标着传奇编号的躯壳？
到底谁才是别人手中牵线的偶人？
砰砰，就在这时，霍小玉手下的皮鼓出两ä声古怪的响动。
一个垂着堕马髻的女孩仿佛受到เ鼓声的召唤，从座位上徐徐站了起来。她光洁的额前贴着花黄，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出落得美丽非凡，细长的秀眉微微向上挑着，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妩媚之气，而她灵动的双眸中，却蕴满了宝石一般的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