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捏住小布片蹙起眉头。卢嘉川英俊的面孔，这时又清楚地显现在她的眼前。军警冲散了人群，捕捉着人们，他是负责保卫扛大旗的同志的，当大旗被折断，打大旗的同志即将被捉走时，他突然跳上去狠狠地给了那个ฐ刽子手一拳，同时把石灰粉奋力一撒，在硝烟弥漫中扛大旗的同志趁机跑走了，几个军警就转身追起他来。林道静是跟着他跑的——他曾挥手叫她走开，但是她不。她飞跑着，朝他跑的方向跑。他刚要跑进一个ฐ小胡同里，一个穿灰衣的宪兵向他头上连着射了两ä枪，并且眼看就追上了他。他猛地回过身来又把一个小包用力向外一抖，空中立时弥漫起一阵呛人的白烟。石灰粉挥了它奇妙的效果，趁着军警们睁不开眼睛的一霎间他逃跑了。道静学习了他的办法，那包石灰粉也救了她，她也逃脱了。最后她按照事先的约定，在陶然亭那ว儿又遇见了他，他挽着她的手臂，好像一对爱人似的，但他们只说了几句话就迅分开了。当他们一起走着的时候，她看见他的口袋缝里还夹着一片撕碎的红旗，她就拿了过来，留แ作这个伟大日子的珍贵纪念品。
她的心忍不住怦怦地乱跳了。热烈地高喊着的口号，向空中ณ抛撒着的传单，挥舞着的拳头，和无数迎风飘动的红旗，这一切使大地好像突然震动起来了……可是，这种情况不过持续几分钟，接着又是尖厉的警笛，又是飞奔的摩托，又是砰砰的枪声，全副武装ณ的军警又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一种缥缈的幻灭似的悲哀，在很短的一霎间抓住了他的心灵，他撂下书本，茫然地起身踱到窗前去。枝头汪着湿润的绿色，温暖的阳光下，几珠碧桃含苞待放，空气是醉人的清新馥郁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余永泽正翻着书，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闪过了曹孟德的这几句话。
“许宁，问你，”道静拦住他，“你见了老卢老罗他们吗？怎么……”
“是的，小林。说实在的，我心里常常想着她。而且一想到她，还，还有些痛苦……”许宁被道静这种纯挚的友好的态度感动了，他望着她，像对一个知心的朋友说起他心里的事：“本来我对小白没什么เ，可是她——真有办法……我们有些工作又需要经常在一起，所以……别说她了，我会克制ๆ自己的。”他默然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就要走。
卢嘉川突然挥着手笑起来了。他笑得那么爽朗、诚恳，像对熟朋友一般地更加亲切和随便。
道静低着头，摆弄着一条素白麻纱手绢。好像有些难过，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斗ç争过，我也反抗过，可是，我并没有找到出路。”
“你是谁？……”余永泽没让他进去，挡住了门槛。
老头一见余永泽，立刻๑高兴地抢上前来，核桃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笑意：“大少爷，您住在这儿？好、好难找啊！”老头说着不等余永泽往里让，就背着布“捎马”［捎马，搭在肩上的布袋，两ä端可装物。北方农民赶集、进城时常用——原注］踉跄地往门槛ນ里迈。
晚上，道静去看余永泽。在他那小小的公寓房间里，他们谈到เ了深夜。当她要回晓燕家里去睡觉时，余永泽送她，在深夜的马路上，他们并肩漫步着。当走到เ天安门前的玉带河旁，他们才在玉石栏杆旁边站住了。在黯淡的灯光下，余永泽用力捏紧ู了道静冰冷的手指，深情地凝视着她。半天，才用颤抖的声音小声说：“林，愿意做我最亲爱的吗？……我会永远地爱你……”
“早知道了！”王晓燕温存地笑了，推开林道静，“快去看看他吧，早急坏啦。”
掌灯以后，她才抑制ๆ住自己้，点起灯来读那ว包信。一气接到的这十来封信几乎全是余永泽一个人写来的。这个ฐ瘦瘦的青年大学生被爱情燃烧着，每天每天他都要写一封甚至两ä三封热得烫人的信寄给她。因为乡村邮局好几天才送一班信，所以邮差不来便罢，一来就有她一搭子信。这就叫余敬唐抓住了把柄。他正因余永泽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他不仅打算拿道静给鲍县长送礼ึ，他自己也想沾一手呢——因此他对余永泽是不满意的。这正像一口肥羊肉刚ธ刚要入口，忽然叫一只敏捷的手轻轻抓了去。他不能不感到เ懊恼。但是余永泽的父亲和余永泽本人是不可得罪的，大学生呀，这是村里的圣人，知道他将来要做多大的官。于是只好迁怒于道静。这年轻的、流浪的女孩子毕竟是手心里的物件，摆布摆布还不好说。
道静猛地夺过余敬唐手里的信，愤怒地打断ษ了他的话：“余校长！我是来教书的，不是来听您讲烈女传的！我是教员，我有我的自由！”说完，她头也不回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室里，立刻倒在床上蒙起了头。
“他为ฦ什么留แ我住在这儿？说是替我找工作，可是又总要等什么เ鲍县长，他总问那ว些结婚没有、未婚夫等等干什么？”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一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东西。
想不到เ徐凤英大慈悲，她替小道静脱下破棉袄一看：只见套在棉袄里面的小褂子上的虱子，密密麻麻地已经滚成了蛋蛋，要拿也拿不清。于是她又恼火又慷慨地一下子把这小褂子填入了正在熊熊燃烧着的洋火炉里，一阵劈劈拍拍的响声，无数的虱子就和褂子一齐消灭了。徐凤英越高兴了，她扳过小道静冻得紫红的面孔细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转过脸对靠在沙上读着报纸的林伯唐说：“我这两ä天看出来，这丫ฑ头长的怪不错呢。叫她念书吧，等她长大了，我们总不至于赔本的。”
“痒痒……”孩子只七岁，吓得吸溜着鼻涕๓要哭的样子。
当崔秀玉为拯救她生长的故乡，拯救她的第二个祖国参加东北义勇军去的时候，她也曾希望她所爱的许宁和她一同去。但是许宁却想，还有两年大学就毕业了，而且母亲，还有——这是他心底的、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话：他不是东北人，比起江苏——他的故乡，东北那ว个地方แ是多么生疏而荒漠呵！再加上白莉苹的诱惑，……结果崔秀玉和其他勇敢的战士一同走了，剩下他留在大学校里，伴着母亲。后来白色恐怖一严å重，他甚至连许多活动也不敢参加了。这次察北抗日同盟军轰轰烈烈地和敌人战斗ç起来，他在卢嘉川和罗大方แ的鼓舞下，也曾为ฦ了赎回过去的错误，竭力动员母亲让他去参加，但是谈了几次，母亲都不许可，他自己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因此许多同学处在参军的热潮中，他却痛苦着、犹豫着。终于，温暖、安逸的生活还是把他留住了。虽然他决定不去的时候，从北海ร小山上跑下来，双腿不禁簌簌地颤抖，眼里满含着羞愧的泪珠。
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注意和迫害，参战同学是在西直门外的清华园车站搭车北去的。许宁想送他们，但是因为害羞，他走到西直门又返了回来。他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傍晚，因为记挂着母亲，他又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到家，掀开竹帘ຈ一看，母亲正跪在神像前，喃喃祷告着：“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我那孩子平平安安，不要离开——永远不要离开家。保佑他回心转意，像小时候一样时时刻๑刻不离开娘……”
许宁噗哧一声笑了。母亲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儿子站在门口，像天上掉下个ฐ宝贝来，她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儿子，狂喜地喃喃道：“孩子，孩子，你没有走哇？好！好！菩萨保佑，谢谢菩萨！”她又立刻๑转过身，跪倒在神像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弟子吃斋念佛，谢你老人家保佑了我的儿子……”
许宁苦笑着说：“妈，你不要瞎捣鬼了。什么เ神！是我自己不去的……弄点饭吃吧，我饿了。”
母亲受了儿子的奚落，还是很高兴。她忙给儿子弄了几样好菜，一边做饭，一边还不住偷眼望望躺在床上的儿子，生怕宝贝飞走了。
吃着饭，她忽然问儿子：“你那些走了的同学都没有家吗？”
“怎么没有！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那么，他们的妈妈就舍得叫他们走？……奇怪！”母亲端着饭碗停止了吃，双眼愁闷地望着儿子。
“谁全像你这样！”许宁愤慨地瞪着母亲，“她们都明白爱国的道理，都想做一个真正的母亲。……敌人打来了，什么儿子、家，还不是一齐完蛋！”
母亲不再出声，摇摇头叹口气，就去洗碗了。许宁吃过饭，看了一阵书，没有再理母亲就闷闷地睡了觉。睡到เ半夜，一阵唧唧喃喃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侧耳细听，原来母亲又在神像前祷告着：“菩萨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那ว些去打东洋人的青年人全平安——平安无事，结结实实，早ຉ点回来。……菩萨呀，不要见怪！我，我，我实在舍不得儿子呀……”
许宁暗笑起来：“原来她也如此呀！”他刚想和妈妈打个ฐ招呼，猛然一阵激烈的打门声，把许宁和母亲全吓怔了。顷ั刻间，一大群军警照直闯进了他们的屋子。立时满屋全是凶狠狠的带着盒枪、大枪的宪兵和警察。母亲吓得紧拉住儿子的衣袖，许宁也愣愣地站在门边。一个戴着礼ึ帽的便衣胖子，问许宁：“你是许宁吗？”
“嗯。”许宁按捺住自己的惊慌，点点头。
母亲更加紧紧ู地拉住儿子的胳ฑ膊，吓昏了。
警察宪兵们开始乱翻起来。翻箱倒柜地闹了半天，什么เ东西也没有翻到เ。一个宪兵向便衣胖子摇摇头，用眼睛在请示怎么办。便衣胖子露着金牙，冷笑一声：“没有吗？我来翻！”
那个家伙刚在抽屉里翻了一下，立刻翻出了一本《北方แ红旗》［当时北方党组织的刊物——原注］，高兴地大喊道：“这不是吗？确确实实的共产分子！”
为了捉到一个共产党员可以得到เ五百块钱的赏金，特务们卑劣地用自己带来的文件安了赃。
“有证据，*โ**โ真正的共产党！”特务们恬不知耻地又喊了一声。
“带走！带走！”
母亲看见带枪的家伙捉住儿子的胳膊要带他走，她撕裂ฐ心肺样地哭着、嚎着，扯住儿子的胳ฑ膊不放他走：“为ฦ什么เ带他走？……他，他犯了什么罪呀？”母亲把头向特务身上撞击着，好像疯子一般拚着命。正在这纷乱紧张的一霎间，一个ฐ念头冷酷地钻入许宁的脑子里：“今天、如果今天坚决地和他们一起走了，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恼恨自己怯懦的感情，使许宁勇敢起来，在母亲和宪兵互相争夺他的纠缠中ณ，他猛然用力挣脱了母亲的手臂，并且向母亲厉声喊道：“妈妈，放手！我和你都应当懊悔的！”
不管母亲的悲哭，他昂然地立在地上，由宪兵给他带上了沉重的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