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嘉川在光亮的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低着头沉思着。偶尔抬起头望望罗大方，不一会儿，仍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
“这碗饭可不是老弟咱吃的！”罗大方แ把脑袋靠在玻璃书柜上，摇着头微微一笑，“我父亲的官越升越大，快到เ南京的行政院去当什么เ长去啦。我已๐经决定要和这样的家庭永远割断联系，所以绝不能再留แ在北平读书了。老卢，我诚恳地要求党信任我，分配我到最残酷的斗ç争中ณ去考验我……”他宽阔的大脸渐渐被一种严肃的沉重的感情所笼罩，他不笑了，静静地凝视着卢嘉川ษ。
许宁从梦中ณ惊醒，愣愣地望着站在床前的宪兵们。
“妈的，还睡哪，起来！”一个枯瘦的手扼了一下许宁的喉咙。
打回老家去！
打回老家去！
“哦，”卢嘉川ษ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似乎感到有些惊异：这年轻女孩子把参加革命想得多么简单容易呀！他望着她，沉了一下问道：“为什么呢？为什么เ想去当红军？”
“好！”道静正怕卢嘉川ษ生气走掉，一见他还是留下来，她高兴得立时搬进炉子，坐上饭锅。渐渐地，气忿变成了沉重的悲哀，她低下头看着地说：“卢兄，替我想个办法吧！这生活实在太沉闷了。憋得出不来气。……”她抬起头来，眼睛忽然放射着一种异常热烈的光，“你介绍我参加红军，或者参加共产党，行吗？我想我是能够革命的！要不，去东北义勇军也行。”
她和白莉苹同住在一个ฐ公寓里，白莉苹和罗大方แ熟ງ，他常来找白莉苹，所以道静也就和白莉苹认识了。放了寒假，余永泽回家过年去了，道静没有和他一同去，独自留在公寓里，就被好客的白莉苹邀来同他们一起过新年。
这个夜晚，林道静也在这里。
从晓燕家里临ภ搬走的头天夜里，道静真像将要结婚的姑娘离开娘家一样，心里忐忑不安。夜晚把东西收拾好了，她拉住晓燕的手，小声说：“晓燕，明天我就要过另外一种生活去了，我……有点儿怕。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这样。希望你更加劲读书，实现你的理想。……你比我幸福，我，我的前途……”她痛苦地低下头来。“但是，你比我勇敢，比我大胆。”晓燕赶快用手绢擦擦眼镜后面的泪水，笑着说，“对家庭、对生活你全够大胆的，我赞成你，同情你。可是，就是对老余，我有点不放心。你真正了解他吗？贸然就跟了他去，有什么เ保障？对他这人你真正相信得过？”晓燕自觉对道静应当尽大姐姐的忠告，她迟疑一下，终于这样说了。
新的生活开始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车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随着车门一开，跳进了几个男女学生。
现在谈谈具体问题。我想，我们再分分工ื：老卢机警、办法多，你这次就专门和各方แ面的反动家伙们办交涉；我和老罗呢，气力足、嗓门大，我们就掌握示威แ的群众。……”
这时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地在深夜的窗外飘洒着；屋里的煤ศ油灯在这清冷的雨夜里，愈显得暗淡无光。道静振作起来，笑了一下：“当然可以告诉你——我看出你跟你堂兄余敬唐不是一样的人。”
余永泽站起身，靠近她旁้边，沉默了一下，说：“可以告诉我么？你有什么痛苦的事？如果我能够帮助你的话，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来找表哥是为ฦ……为的找职业。不知您学校里还缺教员吗？”她忽然提出了这么个ฐ问题，使余敬唐吃了一惊。立刻๑看出这姑娘还是个ฐ刚离娘窝的“雏儿”。
道静平生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也第一次碰到这种“投亲不遇”的困境，在危难之中碰见余敬唐校长这样热心招呼，真像遇见熟人一样，她心里立刻๑踏实了一些。
他们又一起走起来了。
“喂！我说那位姑娘啊，您是怎么回事呵？”脚夫急了，又向山上大声吆喝着，这才惊醒了女学生，她揉揉眼睛茫然地笑了一下，快步跑下了山岗。
她看着卢嘉川ษ，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
他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她想到该走了，不要再拖延了，就站起身对卢嘉ล川ษ点点头向门外走去。就在这一霎间她忽然想到เ：也许屋外就有凶恶的侦探在窥伺着卢嘉川ษ；也许她刚刚一走，他就会被抓走。……想到这儿，脚๐沉重得迈不动了，她无力地靠在门边看着他。一种依恋的情感混搅在一种正义的恚恨的情绪中，她不知如何表示ิ这种情感，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小林，现在是八点半了，你走吧。”卢嘉ล川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好，卢兄，我就去！你就在这儿等我。”道静咬了咬牙，拔脚๐就走。她还没迈出门槛，卢嘉川ษ又叫住她：“别这么慌里慌张，态度要镇静。惊慌失措是会坏事的。
我尽量在这里等你回来。如果你回来我不在了，那么เ三天之ใ内，我一定来拿东西。”
“你一定等我，可别走……”道静扑上来拉住了他的手。
长睫毛上闪着泪珠。
卢嘉川的心里这时交织着非常复杂的情感。这女孩子火热的向上的热情，和若隐若现地流露出的对于他的爱慕，是这样激动着他，使他很想向她说出多日来秘藏在心底的话。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必须ี克制自己้。于是他拉住她的手，像个亲切的兄长，严肃地说道：“小林，你还没有残酷斗争的经验，许多事你也还没有体会到它的严重性和复杂性。好吧，如果三天之后，我还不来，那么……”他突然睁大了柔和的亮亮的大眼睛，“那么เ你就把这些东西烧毁掉。将来——将来，只要你对我们的事业不失掉信心，只要你能为着未来的幸福的日子坚持斗争下去，那么เ，你一定会达到目的、达到เ你的理想的。小林，永远相信我的话——共产主义是扑灭不了的，我们的同志是斩ล不尽、杀不绝的！我们也许还会再见……”
道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竭力镇定神思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些字真像金子样着铿锵的响声，激动着她的心坎。听到最后，她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就愣住了，同时眼泪也流下来了。她想：不管有个什么好地方แ，就是一只箱子也好，把他紧紧ู地锁在里面，叫他安全，叫他不要被反动派抓了去……但是，哪儿有这么个好地方呢？……
她呆在地上慌乱地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เ该走了，不要叫他再催了。于是，挪动了脚步勉强自己้走了出去。不想卢嘉川ษ又一把拉住她，叮嘱她说：“小林，记住我告给你的话，对李大嫂一句也不能说错。
还有，路上也要小心。如果现身后有人跟着你，你就先别ี回这里来。还有，请你叫老余晚一点回来。”
“一切放心！”道静低低喊了一句就跳出门外，转眼消เ失在黑夜里。
卢嘉ล川ษ倚在门框上，望着寂静的院子笑笑，仿佛道静还站在那里。
道静一气跑到เ北大东斋的学生宿舍，在李国英的房间里找到了余永泽。她把他叫到屋子外面，郑重地小声说：“今晚上我有事要出去，你也晚一点回去吧。”
“什么事？为什么叫我晚回去？我回去等你不是一样？”余永泽惊疑地眯缝起小眼睛。
道静不知怎样回答他好。在窘急中她想：什么เ事都不应当隐瞒自己的爱人，何况这是正大光明的事。于是她附在余永泽的耳边，放低声音说：“泽，那ว个卢嘉ล川被侦探盯得挺紧，刚才跑到咱们那儿想躲一躲。你就晚一点回去吧！我现在要去替他找一个人。”
余永泽像座泥胎愣在地上。啊！在这样清明芬芳的夏夜，她竟和别ี个男子亲密地约会着、来往着。为了他，竟不要自己的丈夫回自己的家……于是他斜ฒ过眼睛睨着道静，半天才小声地从牙齿缝里喊道：“原来你的男朋友在等你！可是，我的家我要回去！”说完，他猛一转身冲进屋子里，屋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道静陷入悲愤、失望、憎恶混合在一起的极度痛苦中。有几秒钟她立在昏暗的走廊上动弹不得。她非常想跳进屋子里去和余永泽讲讲道理，可是，当卢嘉川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时，她立即冷静下来了。她咬着牙把短短的黑头用力向后一甩，脸上又换成了来时的坚决神色。“走！快走！不跟这样的人再讲什么เ了。”
这一天——卢嘉川跑到林道静这里以前的两ä小时，他和戴愉一起去参加了在东城一个最大的圣经会的传道会。当牧师正在圣坛上喃喃祈祷上帝的时候，他们——戴愉和另外几个ฐ同志把圣经会的大门一关，卢嘉ล川就按着事先布置好的做法，跳上去把牧师向旁边一推，自己就站在圣坛上做起共产主ว义、红军的胜利和抗日救国的讲演来；同时许多同志也撒起雪片似的传单。牧师慌了，群众大乱，许多教徒想跑也跑不出去。当然，讲演还没完，军警已经把圣经会包围。机警的卢嘉ล川在慌乱ກ的人群中ณ，把礼帽一摘，把事先准备好的牧师衣服往身上一披就杂在人群中ณ跑了出来。但是其他同志怎么เ样，是否已经逃出来，他却无从知道。因此，他才叫林道静去送信通知组织这件事。
但是，这次，他暴露得太厉害了，狡猾的特务已๐经看准了他，有几个家伙轮流地跟踪着他。幸而，他又机警地甩开了这些尾巴๒，跑到林道静这儿来。因为他估计道静和余永泽住在一起颜色不红，容易掩护。当然，他也估计到，余永泽这个人会不会收留他。不过情况紧ู张，他绝不能再在街上露面，因此，只要暂时能够隐蔽一下，其他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尽管又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尽管又是一天还没有任何食物入肚，但卢嘉川ษ仍然平静地坐在道静家的书桌前准备写一份紧ู急的材料é。他凝神聚思，有几次他已经看见道静的小食橱里放着几个白面馒头，他很想吃。但他顾不得站起身拿过来。工作任务急，而他又怕余永泽一下子回来了，材料就无法写了。终究余永泽还是没等他写完就回来了。于是，另一种性质的激烈冲突又展开了。
卢嘉川正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写着，冷不防门一响，余永泽戴着一顶ะ灰色呢帽，穿着件毛蓝ณ布长衫，腋下挟着一叠线装ณ书走了进来。他一见卢嘉川ษ俨然主人般坐在他的书桌前，一阵抑制不住的恼火，使得他的脸苍白了。他瞪着小眼睛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卢嘉川ษ。看着、看着，还没容他张嘴——实在，他很难张嘴。因为按他这时的怒火，他要破口大骂。可是这样做又觉得有失身份。说什么又文明又有力量的话骂卢嘉川ษ呢？……还没有想好，卢嘉ล川却抬起头对他点点头微笑道：“老余，你回来啦？好久ื不见。”他从容地折起写着字的纸，站起身用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余永泽。
余永泽极力克制着自己，冷冷地问道：“你到我家有什么เ事？”
“小林叫我等她一会儿。”
“叫你等她？”这句话更加刺๐痛了余永泽。他瞪着卢嘉川ษ，怒火一下子冒了三丈高。不过他还是没有作，只是嘎ะ声嘎气地转身冲着墙说：“卢嘉川，请你不要再用你们那套马克思的大道理来迷惑林道静了。知道么เ，她是我的妻子。我们的幸福家庭绝不允许任何人用卑鄙的手段来破坏！”
卢嘉川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余永泽那ว瘦骨崚崚的背影——他气得连呢帽也没有摘、头部的影子照在墙上，活像一个黑黑的大圆蘑菇。他的身子呢，就像那细细的蘑菇柄。
“老余，你说这些话不觉得害臊么？”卢嘉川ษ严肃地盯着余永泽说，“别ี忘了，你还是个高喊过爱国的大学生，也还是林道静的丈夫。不是别人来破坏你的幸福家庭，是你自己้在破坏它！”卢嘉川说罢，不慌不忙地打开屋门，又不慌不忙地回头看了还在面墙而立的余永泽一眼，就大步走出门外去。
余永泽看卢嘉川ษ走了，一个人嗒然若丧ç地坐在卢嘉川刚ธ才坐过的桌子前，用瘦胳ฑ膊紧紧抱着头。这时悲伤已๐经代替了他的愤怒。当他偶一抬起头来时，深夜惨白的电灯光，照见他的细长的脸更加苍白而瘦削。
“女人，天下的祸水……”他喃喃着，掏出手绢慢慢地擦去两滴滚下来的泪水。
顺ิ利地找到เ李大嫂，并且把卢嘉ล川的话告给她之ใ后，道静走到街上，赶快雇了一辆车子赶回寓所来。坐在车上，开始是兴奋、是完成任务之ใ后的欢快，但是渐渐地她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攫住了心——想起了卢嘉ล川所处的危险境地，一种预ไ感似的不幸念头使她莫名其妙地惊悸不安。她坐在车子上迷迷糊糊的，直到เ快到เ胡同口了，才想起卢嘉川嘱咐她看看后面有人跟着没有，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该死”，赶快回头向四外张望——只见冷清的小巷里黑忽忽的，没有人影，这才放下了心。她下了车又故意绕了几条小胡同，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公寓里来。
这时已经将近半夜了，屋里关了灯，黑漆漆的。道静走进门来用颤抖的手扭亮了电å灯，定睛一看：卢嘉川不见了，只有余永泽头朝里睡在床上。见她进来，他翻翻眼皮没有言声。
道静顾不得余永泽的气恼，急忙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卢嘉川呢？”
“咦，怪了，我又没受委任来照ั顾贵友，他到เ哪儿去，我怎么会知道！”
“永泽，想不到เ你这样不害羞！告诉你，卢嘉川如果今夜被捕了，我就认为是你出卖了他！”道静不知从哪儿想到เ了这句话，她狠狠地瞪着他，简直把他当做了敌人。
余永泽一骨碌坐了起来，他好像拿住了什么把柄，一改过去那ว种乞怜的神态，阴森地冷笑道：“还没有到出卖人的时候！如果我的爱人叫谁夺去了，那也没准。”
深夜的电灯着惨白的亮光，两个ฐ人的脸色也全同灯光一样的惨白。
沉了一下，道静稍稍冷静下来。想到เ无论如何应当赶快知道卢嘉川ษ的下落，于是她压着火气，放低了声音：“永泽，咱俩不要误会下去了！没有人想夺你的爱人。事情挺急，你告诉我卢嘉川ษ倒是哪里去了？”
“十点钟，我一回来他就走了。”余永泽摆着脑袋苦笑道，“人家哪肯和我这落后的人在一块？当然见了我就走。请放心！我余某也还有良心，还不致出卖什么เ人。”
道静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卢嘉ล川没从她这儿被捕她高兴。但是她没有能留แ他住在这里，如果他出去之ใ后被捕了，那也是她的罪过呀！她想着，低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屋子里和她的心一样滞闷，她就走到院子里立在一棵枣树的阴影下，茫然地望着满天星斗ç。一种没有完成任务的疚痛，使得她的面孔烧，心情异常的烦恼。
“嘿，睡觉吧！还想在院里站到天亮吗？”余永泽在屋里喊着她。显然，因为等她，他也没有睡觉。她没有理会他，依然站着，凝视着灰蒙蒙的天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这才像醒了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
“干吗这么神经过敏！——等着吧。三天、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