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在华北动了广泛的民族武装运动，组织了民族武装ณ自卫会，提出武装ณ保卫华北的口号……”徐辉一口气对江华低声说了这些。然后又机警地望望左右，轻轻地喘了口气，“咱们一边走着一边说……宋庆龄、何香凝……有三千多人共同签名表了‘中国人民对日作战基本纲领’，你看见过没有？
“搞农民革命斗争呗。——好，这儿不便多谈，我走了，一半天再来找你细谈。”刚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徐辉，“最近形势有什么เ变化吗？有好久，什么消息也听不见了。”
那个女人一见道静能够讲话了，且不答应她，却冲着窗外用力喊道：“来人！来人啊！这屋里受伤的人醒过来啦！”她冲着窗外喊罢了，这才回过头来对道静带着鼓动的热情低声说，“叫他们来给你治疗——我们要争取活下去！”
道静拚着肺腑里的力气，微弱地说道：“我还活着吗？你是……”
“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一来苏联，两ä来井冈山，那离着咱们这里够多远！”晓燕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拉着林道静一起靠在故宫河沿上，她温和地对道静笑着，替她把一绺被风吹乱的头理好了，“还是说说现实的事吧！你从离开余永泽之后，见过他没有？”
“晓燕，你不知道我在定县认识的那个江华，可真是个典型的革命家——他给我讲苏联十月革命的经过；讲中国的共产主义แ运动；讲南昌‘八一’起义；讲maທozedong同志领导湖南农民运动和秋收起义แ；讲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讲党在江西等地建立革命根据地和武装斗争；讲党领ๆ导白区的群众运动。……他还讲中国革命的主ว要问题是土地问题。……嘿，你别把脸总冲着天，你听我说了吗？”
“小丫头，该死！”白莉苹脸上微微一红，笑谑道，“穿件漂亮衣裳你就不认得了？小林，我可认识你呢，老远就看出是你。”她仔细向道静脸上、身上打量了一番，就拉着她一边走一边说，“刚送走一个朋友，想不到会碰见你。我有时候真怪想念咱们早先的朋友——那时候的生活可另有一种罗曼蒂克味……嘿！小林，忘了问你：你从哪儿来？这几年都干什么哪？”
道静愣了一下：“白莉苹！是你？我简直都快不认识你啦！……”
郑德富点点头，又向周围看了一眼，就摇着辘轳急忙说道：“闺女，快逃走！宋郁彬要害你！他手里有了你的人名单还有你的像片，他说你是共产党。快点，今夜里就逃吧！”
道静看出郑德富像有话要对她说，她就故意喊了两ä声文台，然后迅地走到井台边轻轻对郑德富说：“大叔，您有话要对我说么？”
看见这些，女孩子哇地一声又哭了。她紧紧拉住爷爷的胳膊哭着说：“爷爷，饿呀！我要吃馍馍，杏儿不顶ะ饿呀！”
男孩子没有出声，他低着头站在炕沿，慢慢地把手上的口袋向炕上一倒——咕碌碌一些半红不青的杏儿和一些不大的毛桃子滚到了炕上。
道静的教师兼保姆的工作，使得她出来活动很方แ便。文台小，不懂事，每天教完了课，道静就领ๆ着他蹓跶，文台高兴，宋郁彬夫妇和老地主宋贵堂也高兴。他们最常活动的地区就是郑德富住的场院外面的树林里。这里有各种果树、小白杨树，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沟。文台一出场院的小门就欢快地跑去捉虫子，要不就上树摘杏儿。道静看他上了树，就悄悄地走回场院，走进郑德富的小土屋里——事先，道静已๐经看好，他正一个ฐ人坐在那间黑洞洞的小屋的炕上吸烟呢。
“我不要媳妇！不要媳妇！……”文台笑着、跳着去和满屯比拳——这长工还会几手拳脚。他们玩得高兴了，早把道静忘在一边。可是当满屯偶然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向道静一瞥时，道静感觉到เ在他和善的眼色中ณ又有一种怀疑ທ的眼色。她想和他说话，可是又不知怎么เ说好。而且他的怀疑的眼色也使道静不大高兴。在这个ฐ陌生的环境中，她没有一个ฐ熟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心里正一阵阵地感到苦闷和不安……这下好了，他是同志，姑母把她介绍给他，在这陌生的可怕的环境中，有了自己้的同志，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所以道静送姑母走后，竟说不出来有一股愉快的感觉——自从来到宋家后，她还没有这么เ高兴过。经过这痛苦的一夜，她觉得身上好像去了一层疮疤似的，轻快了，脚步也矫健起来了。教完了学，她又领着文台到各处转游起来。她想找许满屯，可是许满屯不在。这些天他不是出车就是在外面忙着什么，很少见他在宋家呆着。于是，她便去找郑德富。她想这个穷苦的人，无论再给她多少难看的脸色，无论怎样瞧不起她，她都要忍耐，她要叫自己้从心眼里爱他。于是，做好了一切精神准备，就出了。
“什么？到เ老财家里去教学？……”道静吓了一跳，惊奇地瞅着姑母。
姑母做饭，道静烧火，吃了一顿棒子面饼子、小米粥之ใ后，姑母才告诉道静说：“我给你找了个老财家里去教学。你愿意去么？”
“李占鳌那ว臭麻子变啦！”刘ถ秀英噘着小嘴抹着眼泪，“他在党部ຖ还帮着党官训我们、笑话我们。那丑小子真不是好东西！”
“刘秀英，别着急，我不会……你去告诉皮得瑞、李菊英、朱有光、王光祖，还有李占鳌，今晚上都到เ你们村边的大苇坑里，咱们谈谈。”
他们互相看着吐吐舌头，就拿袖子使劲抹擦起脸上的泥水。可是越抹越脏、越黑。道静噗哧笑了：“同学们，到เ河边把手脸洗干净再集合。”
赵毓青把哨子一吹，孩子们放下手里的小桶、小铲、钓竿，迅地集合到เ一起。除了李国华、刘ถ秀英等几个ฐ稍大的女孩子还穿得干干净净，其他的孩子泥呀水呀弄得满头满脸。
道静旁若无人的倔强劲，江华微笑不语的沉稳劲，和伍雨田那ว个探头探脑煞有介事的滑稽劲，引起了全屋子人更大的笑声。两ä个女教员扔掉了筷子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校长王彦文觉得教员们对于新来的客人太不礼貌了，便调解似的晃着筷子细声细气地喊道：“诸位，诸位别ี这么笑啦！江先生是远道的客人，这样取笑，对待客人多不恭敬呀！……江先生，别见怪，我们大伙跟道静可都像兄弟姐妹一样呢。”
“就是兼而有之！”道静听得笑声小了，不耐烦地冲了一句。
“卢嘉川？”晓燕稍稍惊异地重复了一句。
说完晓燕就要走。道静一把拉住她，从衣袋里掏出夜间给卢嘉川写的信来，说：“你把它交给徐辉，请徐辉想法再把它交给卢嘉ล川。”
“不要难过啦，那ว是个什么东西这样欺负人？”突然一只温暖的小手在她身上轻轻抚摩着。道静惊异地抬起头来，只见在她的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有男ç有女，全是同院的房客，多半都是北大的学生。抚摸她的是个ฐ美丽、苗条的女学生，但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其他的人看着她，也都露着关切的神情。
看着那条缠人的毒蛇走了，过了一会儿，道静才怔怔地走回屋里来，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时，她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软弱，屋子虽然小，但却变得这样空旷、这样冷清。看看凌乱的屋子，看看胡梦安吸剩ທ的满地香烟头，她忍不住伏在桌上哭了。
铅条，可爱的小铅条！
你将跳过看守阴森的眼睛，握在——握在同志们的手中ณ。
中ณ华苏维埃政府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他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她看着卢嘉川ษ，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
罗大方坐在写字台前的皮转椅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金壳怀表，他打开表慢慢地修理着，看见卢嘉川ษ站在桌边总不说话，抬起头来问了一句：“老卢，你想什么哪？”
卢嘉ล川突然沉默了。
走到เ地安门内的一个小胡同里，在一个油漆剥落的小门楼前他站住了脚。望望门槛上一块小砖头好好地紧ู挨在门框边，他脸上浮过一丝不容易看出的微笑，这才掏出烧饼几口吞了进去。
从北大三院出来后，天色已经薄暮，故都街上的人流像沸水般涌ไ流着。他夹在人群中急步向东城区委准备开会的地点走去。走着，走着，他自然地带着漫不经意的神情回顾ุ一下，没有现跟踪的人，他就加快了脚步。当他走过了一个ฐ烧饼铺，才觉肚子饿得很，他想起整整闹腾一天还没吃过一点东西，笑了笑，顺手摸摸口袋，身上只剩下两ä毛钱，可是还需要用它吃上两ä天饭，于是在又经过一个小烧饼铺时，他只买了三个小烧饼揣在衣袋里。肚子咕噜噜地，真想吃，望望自己้笔挺的西装，他摇摇头又忍住了。
“他？卢……”那ว个女学生似乎认识他，她把道静的手握得更紧了。
正当道静兴奋地胡乱想着的时候，突然警笛狂啸起来，那个ฐ正在讲话、喊口号的人，稍稍一怔，一下子跳下了讲台。接着另一个人却立刻๑跳了上去。突然，道静的眼睛睁大了，那ว穿着黑棉袍、带着从容不迫的风度登上讲台准备讲话的不正是卢嘉川吗？她赶快晃晃那个北大女学生的手，小声说：“你看，我那朋友——也是我的老师上去讲话啦！”
这天夜晚，道静晚饭没吃就睡下了。她心里被许多复杂的情绪、思路搅扰得很惶乱。时间很久了，她躺在枕上还没有睡着。睁眼望望，昏昏的灯光下，余永泽正坐在桌旁低头着闷。这时，她的眼睛忽然盈满了泪水。
卢嘉川是个机灵人，他一看这两ä个人的情况不对，便赶快拿起帽子，先向余永泽微笑地点点头，又向道静含着同样镇定的笑容说：“我们今天的谈话很不错。……现在，你们吃饭吧，我该走了。”他又向余永泽点点头，便走向房门外。道静默默地跟在后面送他出来，直送到เ他走出大门，道静才咬着嘴唇什么话也没讲就回来了。当她一回身却现余永泽也跟在她身后，瘦脸拉得长长的，像个丧门神。
罗大方一阵哈哈大笑：“小伙子们，你们上当啦！我并不会编，编的真是粗俗不堪。不过在那时候，人们实在苦闷无聊这才乱ກ喊一通。”说到这里，他眯缝着大眼睛，摇晃着脑แ袋，滑稽而豪迈地喊道：“‘北大！北大！一切不怕！摇旗南下，救我中华！’此其一也，下面还有——‘既被绳绑，又挨枪把，绝食两ä日，不算什么เ！作了囚犯，还是不怕！不怕！不怕！北大！北大！’”
“哎呀，哎呀，老罗仁兄，你编的倒是什么惊人的杰作，倒是说出来呀，可把人憋死了！”小崔这女孩子瞪着圆圆的亮眼睛听得入了迷，她见罗大方总是卖膏药，急得要跳脚。
这时，道静也感觉幸福。余永泽的温存和体贴，使她从小缺少爱抚的心灵感到了情感上的满足。而且余永泽使她有了一个温暖的家。这家虽然只有两个ฐ小小的房间，但是比起流浪ฐ在北戴河时的情况可好多啦。然而时间一长，她的内心却渐渐有了不安的感觉，有时在笑语中，她对余永泽说：“你是大学生，有书读，有事做。可是，我，我这样的算个什么เ呢？”
中午，下课回来，他还是先拥抱她，然后往作为餐桌的一个ฐ小几跟前一坐，带着满足的微笑摸着自己的脸颊说：“饭做熟啦？吃什么เ？烙饼摊鸡蛋，那好极啦。我真喜欢吃你做的饭。静，咱们够多么幸福啊！”
罗大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盯在两个战友的身上。他的眼睛似乎ๆ在说：“你们这两个老练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好，这也是一招！”卢嘉川ษ拿起小铺上的一把小纸旗摇了摇，似乎在驱逐难忍的瞌睡，“老李的话，给了我启。辩证法嘛，什么เ事都是有反有正，有利有弊。”
天都快明了，雄鸡在嘈乱地高声啼叫。林道静疲惫地伏在桌子上，心里乱精糟地不愿再说话。余永泽站起来向窗外望望，雨已经住了，天色放晴。在乳白色的晨光里，他默默地在道静身旁站了一会，然后沙哑着嗓子说：“我走啦，你该休息休息了。见了余敬唐可千万别露出听了他们的话，也别谈我们刚才那些……。还有，你现在可不能ม走。至于今后怎么เ办好，我们再商量。下午，到海ร边谈谈去好吗？我知道你爱海。”
余永泽瞪大亮晶晶的小眼睛，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而美丽ษ的面孔。在这柔美虚弱的外形里，却隐藏着一个多么刚ธ强，多么เ执拗的灵魂呀！她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幼稚地执迷于某种不可能ม达到的理想呢？他想说服她，可是一看她那ว倔强的、不易说服的眼睛，他不做声了。两个ฐ人相对沉默起来。
她站在一个小山的顶端，默默地对这些奇丽ษ的景色望了一阵，接着由á于一种年轻人好奇的冲动，使她跑下了山巅，向紧靠海ร边的一个个ฐ的红色小木屋奔去。
极目望去，在这些绿树鲜花中间还迤逦地出现了一幢幢各式各样精美的小洋楼ä。那ว些白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或者红色的楼ä顶，在大海旁้边的树丛中ณ间猛一出现时，真使她惊奇极了。过去，她除了见过北平的灰尘滚滚的街道，就是跟徐凤英到古北口外收租时见过那ว险峻的山峦和穷僻的乡村。而今，在阳光下面，在这魅人的大海旁้边闪着光彩夺目的美丽的别墅，她可从来不曾看见过这般幽美的所在。
“找谁的呀？”
庙外就是一片树林，树林里的蝉，在知了知了地拼命聒噪，林道静忍耐地听了一阵蝉声，焦灼地东张西望了半天，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着行李，她又不敢挪动。直到天黑了，这才有一个ฐ跛脚๐老头从大路上蹒跚地走来。这老头看见有人站在台阶上，远远地先喊了一声：
晓燕怀着惊奇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急急读下来。在那ว密密细细的字行里，她看到了她朋友的一颗热烈、沉痛的心。
在漆黑的大风大雨的夜里，你是驰过长空迅疾的闪电。
啊，多么勇猛！
多么เ神奇！
你高高地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我是你催生下来的一滴细雨。
啊，我勇猛的闪电å！
如今，你奔向何处？你去了哪里？……
我们没有倾谈，我们没有默许，然而我相信你，永远地相信——
我生命中会有这样突然出现的奇迹：
那阴沉的牢狱铁门被打碎了，啊，
朋友，在那美丽ษ的绿草如茵的花园里，
你对着我微笑，默默的告诉我：你那ว
勇敢的、艰苦的战斗事迹。
我是多么เ幸福啊！
从此我们永远不再分离——永远不再分离！
可是朋友！
如今你在哪里？
也许，我今生并不能ม再见你……
啊，朋友！
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能否知道有一个人正凝眸等待着你，……
她用着美丽的青春，
用着深藏在心底的不变的热爱，
永远、永远地等待着你。……
道静双手抱着头，把头伏在桌子上。晓燕读完了诗，红着脸，含着泪，挨着她身边说道：“静，我了解你——你的痛苦和希望……我也相信有那ว么一天，所有监狱的铁门都被我们打碎；所有，所有亲爱的人都在那美丽的花园里尽情欢叙……那ว一天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的！”道静抬起头来，用坚定的声音望着晓燕重复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