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瑾同志，”道静拉住她瘦削柔软的小手，声音颤抖着，“我永远忘不了今夜，永远忘不了你的鼓励。我一定向你学习，学习做一个共产党员，斗ç争到最后一口气。我永远用我全副的生命去追求这个ฐ光荣的日子，如果我死了我也要求党——追认我……”
“那很好，小林同志，如果我能ม够多活几天，我要尽力帮助你。看样子他们对你和小俞并不怎么太注意。以后也许能ม够被放出去。所以你，你必须一口咬住是群众，是一个普通的失业青年。如果再受刑那就还要咬牙忍住……你的伤很重，他们大概不会再动刑的。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向敌人屈服，无论如何我们要坚持斗争到最后——你要相信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你不是希望做一个共产党员吗？那么เ，这样，你就能够成为ฦ很好的共产党员，成为为人类和平幸福战斗在最前列的光荣战士了。”郑瑾一口气讲了这些话，她虚弱的身体累得喘息起来，一阵窒息似的咳嗽，使她痛苦得许久讲不出话。
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一张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苍白的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两个拿枪的士兵站在稍远的屋角，一个当记录的书记埋头坐在另一张小桌上。
“出来！”门锁在手电筒一闪之下哗啦开开了。道静被一只大手抓住，连推带拉地走出了这间漆黑的地窖似的屋子。
只听房门砰地响了一声。
“不行，不行！……”说着“不行”，老头已经走进去了。
“是呀。我赶车到了这个ฐ小学，一个胖子好像是姓伍，又跟他一起坐车回城里党部。他们在车上说话我都听见了。姓伍的说，‘您那ว位家庭教师准是我学校的林道静。’——一听说你的名字……”郑德富回过头来盯着道静看了一下，好像看她真是林道静不是。然后又接着说：“我就留แ了神。宋郁彬好像还不相信，以后姓伍的胖子就拿出你一张像片给了他。我装着跟他们借火，就把你的像片看清了。就是你……”话还没说完，老郑冷丁把道静向路旁้的庄稼棵里一拉，一下子两个人都蹲到潮湿的庄稼地里。
“他上了东关小学？”道静稍稍惊奇地重复了一句。
“不行，老当家的不叫老娘们上房。”陈大娘低声说罢，叹了口气，“财主家就是这样——穷有穷的苦，富有富的愁。”陈大娘说罢就和另外两个女做活的进屋去了。剩下道静一人想着怎么เ能上房去看看，想着想着，忽然灵机一动，她急忙走进角门，来到正房宋郁彬屋子的窗外，见屋内有灯光，就轻轻喊道：“宋太太，宋太太……睡了么？”
道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高墙上，她希望通过上面这些人的动作，来看出农民群众的斗ç争情况。可是，房上的人渐渐都把枪放了下来，渐渐地还有人吸起烟来。一闪一闪的火光，使得道静好厌烦。正当这时她心里忽然一动。她想，为ฦ什么不想法子上房去看看，也许上面可以看到เ外面的情况。于是看看身旁的陈大娘，轻轻说：“大娘，咱们也上去看看吧。”
道静对那个干净、白胖的脸看了一眼，那脸上的黑眼镜可真有点念书人的味道。她想起了送她来时王先生对她讲过的话，心里说，“他并不像他说的那么เ厉害呀！”不过她嘴里却说：“宋先生，您们谈的我不懂。说不上对这些问题有没有兴趣。不过我对教文台、小素倒是有了兴趣。您看文台他们比过去怎么样？”
宋郁彬连连点头，并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用铅笔记了下来。一回头，现道静和文台站在旁้边，就笑道：“张先生，我刚才和满屯的谈话，想必您已经听见了。我正在写一篇文章——《今日农村田à赋之ใ研究》，也想研究一下雇工ื、佃户的生活与过去不同之处。大概我和满屯的谈话，您不大感兴趣吧？”宋郁๗彬虽然是地主，但不大管家里的事。听说他最有兴趣的事是到เ县里或保定天津去参加些“学术活动”。所以老头子常骂他是败家子、不会过日子。
郑傻子用一条污脏的手巾擦擦脸上的汗，然后朝着道静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你不姓张你姓林！”
过了两ä天，傍晚，道静从前跨院经过时，在井台上，她又碰见了郑傻子。他正摇着辘轳在打水。院子空旷旷的只有他一个人。道静走近井台，想跟他说句话。可是没容她张嘴，郑傻子又朝着道静看起来了。他那奇异的白眼仁又死死地盯着林道静。那黯淡的眼神在黯淡的黄昏中显得多么可怕——那是愤怒？还是悲伤？还是道静曾经把他的孩子推到井里？……而且，这可怕的眼光竟一步步地向她逼近了。郑傻子放下辘轳把，跳下井台，竟朝着道静走过来了。道静吓得心里突突直跳。她想扭身逃跑，可是她不是懦弱胆小的人。于是，她朝着郑傻子迎去，并且轻轻喊了一声“郑……”郑什么เ呢？她没法说了。她只红着脸向这个ฐ可怕的人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什么？到老财家里去教学？……”道静吓了一跳，惊奇地瞅着姑母。
姑母做饭，道静烧火，吃了一顿棒子面饼子、小米粥之ใ后，姑母才告诉道静说：“我给你找了个老财家里去教学。你愿意去么เ？”
“没有意见！”她抬起头来，窄窄的瘦脸更加黄得可怕，“您是家兄介绍来的，说实话，我真是另眼看待。就说您刚来时候就犯着嫌疑……不过我不相信。我想一个ฐ年轻女子哪能参加什么党作那ว些危险犯法的事？……后来伍先生常跟我说您跟赵毓青领导学生开共产党的会，宣传什么……我还是不大相信——我还替你们辩护呢！”她叹了口气，沉一沉，狠狠地皱着眉头盯着道静，“知人知面难知心呀！想不到你们竟煽๓动学生来反对我，反对伍先生，反对我们两个人。共产党的标语又公开贴在我这个学校的墙壁上。……那还有什么说的？林先生，事实摆在眼前，您看着办吧！有地方会替咱们说理的！”
“姑姑，您有什么เ意见照直说吧！”道静已经料到校长会有这样一手。——虽然她还没有完全公开地暴露自己的面目，但是学生们这样公开一闹，毫无疑问校长会猜到有她在领ๆ导。
江华对这粗眉大眼的小伙子点点头：“李永光，不要着急。”他又扭头低声对大家说，“我们的红军正在粉碎敌人的‘围剿’，进行着艰苦的斗ç争；咱们这里就必须加紧白区的斗争来牵制敌人的力量。现在大家就来商量一下怎么办……”
“没问题！”说话的是个ฐ粗眉大眼、膀大腰圆的小伙子。他说话很干脆，样子很激动，“上级怎领导咱怎干。只要干出结果来，为咱广大农民求了解放，咱们不怕什么เ牺牲……”
一进屋她立刻带上屋门，转过身附在江华的耳边像对熟朋友一样亲切地小声说：“我叫你表兄，我说你是北大的……别忘了，有人问，咱俩好说的一样。你说是吗？”
“江华。从徐辉那里来。”那人点点头，小声说了上面的话。于是道静抢过他手里的小提包就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间里。
“你干吗那么诚实？简直可以说是傻！”她又想起了徐辉的话，自己้嘲弄着自己。“叛徒——难道革命阵营中ณ就没有一个叛徒吗？”卢嘉川ษ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就告诉过她，因为出了叛徒，许多同志才被捕的，这样一想，她觉得戴愉有许多行迹可疑ທ。可是，才一这样想，她又立刻责备起自己来：“不，不，绝不可能！”她又推翻了对戴愉的怀疑，觉得这是无稽的想法。黑夜，她灯也没开，一直躺在床上七上八下地想着，不知应当如何去认识这些问题。这时，她的心头忽然拥塞了许多言语，她要把这些言语告诉什么人。她渴望、她窒闷。卢嘉川ษ——她最敬爱的人如果这时在这里，那，一切该是多么เ不同啊！一想到他，她就霍地跳下床来扭开了电灯。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她要写。
“究竟是什么เ原因呢？……”她撂下手里的几本《世界知识》，坐在床边沉思起来。她想，除了余永泽和王晓燕知道一点她的情况，而最近最清楚她的情况的只有戴愉一个人了。余永泽还不致告密她；而纯洁正直的王晓燕更不会；可是戴愉又怎么可能呢？他是革命同志呀？她茫然了，想不出个ฐ究竟来。
地上潮湿寒冷。她蹲累็了只好坐下来。一夜哪里合得上眼。她反复地想着国民党为ฦ什么把她抢到เ这儿来？他们怎会知道她的呢？如果因为传单，因为革命的朋友，那ว为什么เ不把她关到政治犯一块？她想起箱子里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几张散剩下的传单，箱子底下还有戴愉给她的秘密刊物，他们会不会搜出来呢？“就为这个，国民党也许会枪毙我吧？”想到เ这儿，她觉得又烧又冷，瞪着眼睛毫无睡意，直到เ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打了个盹。
“啊，这些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道静站在墙角暗暗思忖着。忽然，父亲的姨ถ太太，母亲凶狠的脸，yd的小调，劈拍的麻将牌响……过去许多忘了的情景和人物，此刻全在她脑际清晰地浮动起来了，她厌恶地吐了口唾沫，不愿再想这些。看看炕上没地方แ，便蹲在墙角抱着脑แ袋装起睡来。
“啊，你现在在哪里呀？……”她呆呆地望着纱窗外面的蓝天，许久功夫动也不动了。后来当她猛然看见墙上挂着的她和余永泽同照的照ั片，看见衣架上他的蓝布长衫时，她忽然清醒过来了。她站起身向屋里各处望了望——难道真的就要和自己曾经热爱过的男子分手了吗？难道这个曾经度过多少甜蜜时光的小屋永远也不能再回来了吗？……她看了看那ว个捆好了的铺盖卷，看了看将要带走的小皮箱，又看看屋子里给余永泽留แ下的一切什物，她的眼睛忽然潮湿了。“赶快离开！”一霎间，她为自己的徬徨、伤感感到了羞愧。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力量，她拿起被卷就往外走。可是走到门边，她终究还是回过头来坐在桌边，迅地写了一个条子：
道静送走了戴愉，回到เ屋里坐在床边。想到又和革命的朋友联系上了，她的生活又该活跃起来了，她兴奋得忘了搬走的事；但当她想到了卢嘉川，她的心情又渐渐沉重起来——
“……天快亮了吧？……一到白天——能否叫我活到เ白天呢？”于是他回想起了整个夜晚的事情：大概ฐ十点钟็的时候，囚犯们都睡了，他突然被提出去审讯。在一间昏暗的不大的房间里，一个ฐ白胖子带着可怕的狡猾的笑容，坐在褐色的好像长蛇一样的写字台后对他说：“冯森，能ม干的小伙子呵！可惜——这不是你施ๅ展威แ力的时候……趁早，把你们现在新成立的组织名单交出来吧！”
夜，当窗外的一角青天、几颗星星又出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过了肉体上所有的疼痛。
许宁噗哧一声笑了。母亲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儿子站在门口，像天上掉下个ฐ宝贝来，她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儿子，狂喜地喃喃道：“孩子，孩子，你没有走哇？好！好！菩萨保佑，谢谢菩萨！”她又立刻๑转过身，跪倒在神像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弟子吃斋念佛，谢你老人家保佑了我的儿子……”
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注意和迫害，参战同学是在西直门外的清华园车站搭车北去的。许宁想送他们，但是因为ฦ害羞，他走到เ西直门又返了回来。他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傍晚，因为记挂着母亲，他又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到家，掀开竹帘ຈ一看，母亲正跪在神像前，喃喃祷告着：“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我那孩子平平安安，不要离开——永远不要离开家。保佑他回心转意，像小时候一样时时刻刻不离开娘……”
天黑下来了，她连晚饭也忘了做。
她回到自己房里后，心情烦恼，一头倒在床上，陷入纷乱的思潮中ณ。
卢嘉川那ว微笑的面孔在他眼前一闪，他更加怒不可遏。他跳下床来，用力把被子一甩，脸也不洗，早ຉ点也没吃就踏着沉重的大步奔向红楼ä后面的图书馆去。
他瘦窄的面孔抽搐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好像一切都失败了的痛苦深深折磨着他。他不想起床，也不想动弹。想想夜来他曾怎样费尽心机、怎样温存委婉地规劝着林道静，而这个ฐ女人，这个ฐ倔强的野马却偷偷地不再说明一声就走了，就去参加什么“三一八”去了。道静的这一举ะ动，深深地刺๐伤了他的自尊心，使得他又恼怒又伤心。他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和这样的女人怎么เ生活下去呢？怎样爱下去呢？而且，而且——
“燕，你说的这些不都是胡适的学说吗？什么เ时候你也学会了这些东西？”
道静蹙着眉头，她的面孔微微涨红，心里又懊丧ç又焦躁。
和白莉苹、林道静分别ี以后，卢嘉ล川、罗大方二人一边在深夜的马路上走着，一边谈起话。
“和他们一比……呵，我多么不幸！”她叹息着，使劲用棉被蒙住了头。
老头儿开头听着余永泽的话是高兴的，但转瞬间，看见了打他走的一块钱后，老头儿的脸陡然痉挛起来了。他瞪着余永泽，又看看一旁้站立的林道静，用哆嗦的嘴唇，上句不接下句地说：“少爷！行行好，家里人眼看就饿死啦！一块钱……一块钱连到家的路费都不够！您好心眼，小时候还常给五福白面馒头吃。今个……”他那昏花的老眼满含着泪水，“今个ฐ，帮个十块八块的吧！别，别ี叫小狗跟她娘，白，白盼一场。”
说着，余永泽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一元的钞票放在老头的身边，并且对林道静微微一笑，意思好像说：“你看我多么เ慷慨。”
最后，她好像平静一些了，抬起头来看着余永泽微微一笑：“好啦，过去啦。……这叫我更加知道中国是块俎上肉，强盗们到เ处横行。……泽，你听说过姜太公卖面的故事吗？小时候，老王妈常对我说：人不走运就好像还没遇见文王时的姜太公，钓鱼跑了鱼钩๗，卖面翻了笸箩。我，我，我不知道我还有走‘好运’的一天没有？”她竭力掩藏着内心的痛苦，但是眼泪还是在眼眶里打转。歇了歇，她又充满孩子气地歪着头说：“我才不信什么命运呢，反正碰吧，碰吧！我不相信真会永远碰不出一条道路来。”
余永泽不敢多讲话，他惶悚地望着她，两个人都沉默着。
李芝庭捧着《世界日报》，把头条消息看过几行，摇头叹气道：“不好！不好！咱中ณ国岂不眼看就要亡国了吗？唉，亡国！亡国！”
道静站起身把报纸递给李芝庭。她清澈的眼睛变红了。
几个渔人，好奇地拥过来围住了林道静。奇怪一个女学生，怎么เ会关心起这受苦的穷女人。闹得道静又窘又难过，她像逃脱似的赶快走开了。
“唉，她呀！”老头儿停止了烧火，扭脸对道静说，“完啦——投海死啦。……这样人死了也好，看她受的那份洋罪。可惜了那个ฐ孩子，还是个小子呢！前几天她抱着孩子一块儿跳了海。……一家子算全完啦。”
道静像段木头，不声不响地仍然呆坐着。
陈蔚如拉着她的袖子，摸着她的头，温柔地悄声说：“林，告诉我，什么เ事呀？”
教授好像不认识似的翻着眼皮看了女儿一阵子，蓦ย然把拳头向桌子上一击，激动地喊道：“一切事情都是在展和变化的！世界上永远没有静止的事物。人的思想也是这样！”
教授夫人坐在丈夫旁้边织着小女儿的绿色毛衣，她听教授说完，抬起眼皮冲着大女儿晓燕笑道：“晓燕，你还不晓得，你爸爸近日来每晚躺在床上都要读两ä个钟头的哲学——什么เ《反杜林论》，什么《辩证法唯物论》，什么《哲学之ใ贫困》……我不懂这些，可是他好像是入了迷。”
晓燕眯着眼睛快活地看着父亲。鹅蛋形的白脸上露出了一对深深的小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