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拚着肺腑里的力气，微弱地说道：“我还活着吗？你是……”
道静向送过声音的那ว面侧过头去，在黯黑的着霉臭的囚房里，就着铁窗外透过来的薄暗的微光，她看见她旁้边的床上躺着一个苍白而消เ瘦的女人。
“晓燕，你不知道我在定县认识的那个ฐ江华，可真是个典型的革命家——他给我讲苏联十月革命的经过；讲中ณ国的共产主ว义运动；讲南昌‘八一’起义；讲maozedong同志领ๆ导湖南农民运动和秋收起义；讲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讲党在江西等地建立革命根据地和武装斗争；讲党领导白区的群众运动。……他还讲中国革命的主要问题是土地问题。……嘿，你别ี把脸总冲着天，你听我说了吗？”
有一次，在故宫河沿她们又谈起来了，道静忽然提起江华来。
道静愣了一下：“白莉苹！是你？我简直都快不认识你啦！……”
过午，火车到了北平。道静在嘈乱的人群中ณ，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车厢。没走出几步，“小林！林道静！”一个ฐ女人的细嗓在喊她，同时一只香软的手臂也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回头一看，一个浓装艳抹戴着珠子耳环的贵妇人，正向她亲切地笑着点头：“小林，不认得啦？”
道静看出郑德富像有话要对她说，她就故意喊了两ä声文台，然后迅地走到井台边轻轻对郑德富说：“大叔，您有话要对我说么เ？”
晚饭后，道静赶快抽空绕到前跨院去，一方แ面希望能够找到满屯和他谈谈这几天的情况；一方แ面也想要是能够从郑德富那ว里了解一下宋郁彬这几天的活动情形也很好。正好，她一到前跨院就看见郑德富一个人在井台上打水。满屯不在家，郑德富代替了他的工ื作——打水饮牲口。奇怪，见了道静，老郑的样子变了，那ว可怕的白眼仁不见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黄昏中却闪出焦灼的光芒紧紧地盯着道静。他一会儿看道静，一会儿又左右看看，像有许多话要说。连那ว摇辘轳的大手也一会儿动弹一会儿停。
男孩子没有出声，他低着头站在炕沿，慢慢地把手上的口袋向炕上一倒——咕碌碌一些半红不青的杏儿和一些不大的毛桃子滚到了炕上。
小女孩不哭了，她也抬起头用两只大眼死死地盯着男ç孩手上的小口袋。她那ว木然的、一动不动的神情，使得她又变成了一座悲伤的雕塑品。
“我不要媳妇！不要媳妇！……”文台笑着、跳着去和满屯比拳——这长工ื还会几手拳脚。他们玩得高兴了，早把道静忘在一边。可是当满屯偶然用那ว双清澈的眼睛向道静一瞥时，道静感觉到เ在他和善的眼色中又有一种怀疑的眼色。她想和他说话，可是又不知怎么说好。而且他的怀疑的眼色也使道静不大高兴。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她没有一个ฐ熟ງ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心里正一阵阵地感到เ苦闷和不安……这下好了，他是同志，姑母把她介绍给他，在这陌生的可怕的环境中，有了自己้的同志，这是多么เ可喜的事！所以道静送姑母走后，竟说不出来有一股愉快的感觉——自从来到宋家后，她还没有这么高兴过。经过这痛苦的一夜，她觉得身上好像去了一层疮疤似的，轻快了，脚步也矫健起来了。教完了学，她又领着文台到各处转游起来。她想找许满屯，可是许满屯不在。这些天他不是出车就是在外面忙着什么เ，很少见他在宋家呆着。于是，她便去找郑德富。她想这个穷苦的人，无论再给她多少难看的脸色，无论怎样瞧不起她，她都要忍耐，她要叫自己从心眼里爱他。于是，做好了一切精神准备，就出了。
姑母走了，道静独自坐在屋里，立刻极力回想和许满屯——这个新า认识的、将要领导她的同志的认识经过。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道静刚ธ到เ宋家的第二天午后，她领ๆ着文台转到前跨院时，就在井台边看见了一个ฐ浓眉大眼三十来岁的健壮小伙正在打水。文台和她刚走到这里，他就招呼文台：“小当家的，千顷地一棵苗，你可别上井台上来！”这就是许满屯。他一说别来，调皮的文台一下子就蹿上井台。借此，满屯不打水了，他胳ฑ膊肘挟着文台，就和他打逗起来。道静看这个ฐ长工满有趣味，说的话又风趣又有点说不上来的讥讽意味。他逗文台说：“小少爷，赶明儿，你爷爷要给你娶几个媳妇儿呵？还不三宫六院——行，你们这院也够上六院啦，明儿你自己再盖个三宫吧。”
姑母做饭，道静烧火，吃了一顿棒子面饼子、小米粥之ใ后，姑母才告诉道静说：“我给你找了个老财家里去教学。你愿意去么？”
“是呀！是呀！”姑母连连点头，“不过眼前有人给我烧口水喝，我也就够乐的啦。”
“刘秀英，别着急，我不会……你去告诉皮得瑞、李菊英、朱有光、王光祖，还有李占鳌，今晚上都到เ你们村边的大苇坑里，咱们谈谈。”
“没有！没有！”刘秀英抽咽着，“老师！老师！你、你怎么เ办呀？他们，他们也正在打听你、想抓你呢。”
赵毓青把哨子一吹，孩子们放下手里的小桶、小铲、钓ี竿，迅地集合到一起。除了李国华、刘秀英等几个稍大的女孩子还穿得干干净净，其他的孩子泥呀水呀弄得满头满脸。
道静摇摇头：“可是，老赵，我觉得还是赶快请组织派人来跟我们联系才好。我已经写过信要求来人，可不知结果怎么样。”她沉思了一会儿，说，“现在学生们玩的差不多啦，咱们就领ๆ着他们开讨论会吧。”
“就是兼而有之！”道静听得笑声小了，不耐烦地冲了一句。
一阵大笑在饭厅里爆了。
说完晓燕就要走。道静一把拉住她，从衣袋里掏出夜间给卢嘉川ษ写的信来，说：“你把它交给徐辉，请徐辉想法再把它交给卢嘉川。”
“不要顾虑这些了。徐辉说，‘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的王晓燕摸着道静冰冷的手，看着她憔悴的脸，担忧地说，“看你的样子多难看，准是好几天不吃东西了。到门口小饭铺去吃点饭吧！不吃？”她又放低了声音，“徐辉叫你吃！不吃饭要真生病的。……糟糕，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你走出大门外就到เ沙滩靠近红楼的拐角处，那ว儿停着一辆汽车，我爸爸妈妈全坐在车里等你——他们立刻送你上火车站。”
看着那条缠人的毒蛇走了，过了一会儿，道静才怔怔地走回屋里来，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这时，她突然感到เ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软弱，屋子虽然小，但却变得这样空旷、这样冷清。看看凌乱ກ的屋子，看看胡梦安吸剩的满地香烟头，她忍不住伏在桌上哭了。
道静依旧站在丁香树下。朝霞映照着她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她既ຂ不惊慌，也不愤怒。她什么也没想，也没感觉。如果刽๓子手这时开了枪，她也就会像这样倒了下去。但是并没有。胡梦安的勃朗宁只冲着她比了两ä比，看着她那倔强而麻木的神情，他气得连声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打人！胆敢打人！……今天，看你是个ฐ年轻的女人先饶过你。限你三天——三天之后如果还没有悔悟表示……”他向道静斜了一眼，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小姐，那就怪不得我胡某了！”说完，一阵大皮鞋响，他挟着皮包走了。
你将跳过看守阴森的眼睛，握在——握在同志们的手中。
啊，小铅条，可爱的小铅条呀！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国人民武装ณ起来，打倒日本帝ຓ国主ว义！
她看着卢嘉ล川ษ，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
道静点点头站在当地摆弄着衣服角。这种新า奇的有点神秘的生活使得她在慌乱ກ和忧虑中却掺杂着某种程度的喜悦。
卢嘉川突然沉默了。
就在这一霎间，卢嘉ล川的脑海ร里闪过了余永泽那一双被嫉妒激怒的小眼睛，也闪过了林道静苍白的痛苦的脸。本来他是愿意和她接近的，愿意更多地帮助她的，可是为ฦ了不使余永泽夫妇关系受影响，他许久不去找她了。他用意志控制了感情，避免和她多接触。
从北大三院出来后，天色已经薄暮，故都街上的人流像沸水般涌流着。他夹在人群中ณ急步向东城区委准备开会的地点走去。走着，走着，他自然地带着漫不经意的神情回顾一下，没有现跟踪的人，他就加快了脚步。当他走过了一个ฐ烧饼铺，才觉肚子饿得很，他想起整整闹腾一天还没吃过一点东西，笑了笑，顺手摸摸口袋，身上只剩下两毛钱，可是还需要用它吃上两ä天饭，于是在又经过一个小烧饼铺时，他只买了三个小烧饼揣在衣袋里。肚子咕噜噜地，真想吃，望望自己笔挺的西装ณ，他摇摇头又忍住了。
一九三三年夏，北平党的组织遭受到严重的破坏，剩下来的少数同志，在残酷的白色恐怖中，风雨飘摇，随时都处在被捕的危险中。因此卢嘉川没有固定的住址。今天他在朝阳大学睡了半夜，明天也许就上了辅仁大学。他机智灵活，又具备共产党员无比的忠诚和勇敢，因此，在敌人严å密的搜捕下，他常常能够一次次地逃脱了危险。
正当道静兴奋地胡乱ກ想着的时候，突然警笛狂啸起来，那个正在讲话、喊口号的人，稍稍一怔，一下子跳下了讲台。接着另一个ฐ人却立刻๑跳了上去。突然，道静的眼睛睁大了，那穿着黑棉袍、带着从容不迫的风度登上讲台准备讲话的不正是卢嘉川吗？她赶快晃晃那个ฐ北大女学生的手，小声说：“你看，我那朋友——也是我的老师上去讲话啦！”
他的口号声随着飘散着的红绿传单震响起来了。道静清脆、热烈的喊声，也随着人群雄壮、激昂的呼声一起震荡在这春天的古老都城的上空。她旁边的那个ฐ北大女学生喊什么，她也喊什么，这时，她的眼睛是那ว样的明亮，心头激动得狂跳。——第一次，她感到เ了群众的巨大的力量。她不再孤单，不再胆怯，她已经是这巨大的人群当中的一个ฐ……
卢嘉川是个机灵人，他一看这两个人的情况不对，便赶快拿起帽子，先向余永泽微笑地点点头，又向道静含着同样镇定的笑容说：“我们今天的谈话很不错。……现在，你们吃饭吧，我该走了。”他又向余永泽点点头，便走向房门外。道静默默地跟在后面送他出来，直送到他走出大门，道静才咬着嘴唇什么话也没讲就回来了。当她一回身却现余永泽也跟在她身后，瘦脸拉得长长的，像个丧ç门神。
道静的脸霎地变得灰白。她愣愣地望着余永泽，张不得口——她实在不愿当着卢嘉川ษ的面去和他吵嘴。
“哎呀，哎呀，老罗仁兄，你编的倒是什么惊人的杰作，倒是说出来呀，可把人憋死了！”小崔这女孩子瞪着圆圆的亮眼睛听得入了迷，她见罗大方แ总是卖膏药，急得要跳脚๐。
“小白，小许，你们聊得好热闹！来，新年无事，让我也说上两句给你们醒酒！”罗大方今天的神色有些沉闷，好像有什么事情在使他不安，所以直到เ这时，他才开腔。可是一开腔，他的面色立刻๑开朗起来，谈笑风生，滔滔地像开了闸的流水：“小许，南下示威แ时，你小鬼头跟卢嘉川ษ一起受‘优待’去了；李孟瑜跑出去带领人马攻打卫戍司令部；可我们一百八十五人却被绑到了孝陵卫，饱尝了囚徒的滋味。夜里，凄风苦雨，我们睡在冰冷的地上，周围真像坟墓一样的静寂。咱们温文尔雅的学生们一旦做了阶下囚，谁个还能睡得着！咬牙切齿的，长吁短叹的，还有诗兴大即景创作的……你们知道，寡人我也是才高八斗ç，在那ว时候，在那沉沉的黑夜里，为了解除同学们的痛苦，为ฦ了使同学们又冷又饿、长夜不眠的时间好过些，我和老徐就编起顺口溜来。功夫不大，我们的杰作就风行一时。在黑暗的地上，这边说：‘哥儿们，再唱唱咱们北大歌！’那ว边也喊：‘再来一个ฐ！’我们把监狱、把阴沉沉的孝陵卫军营变成了歌舞场。麦克唐娜小姐的金喉也不如我那粗俗的顺ิ口溜受人欢迎呢。”
中午，下课回来，他还是先拥抱她，然后往作为ฦ餐桌的一个ฐ小几跟前一坐，带着满足的微笑摸着自己的脸颊说：“饭做熟ງ啦？吃什么？烙饼摊鸡蛋，那ว好极啦。我真喜欢吃你做的饭。静，咱们够多么幸福啊！”
好像要出远门似的，他依恋地停留แ一会儿才去上课。
“好，这也是一招！”卢嘉ล川拿起小铺上的一把小纸旗摇了摇，似乎ๆ在驱逐难忍的瞌睡，“老李的话，给了我启。辩证法嘛ใ，什么事都是有反有正，有利ำ有弊。”
李孟瑜的态度是沉稳、安详的。此刻，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有文有武，有软有硬，这就是策略嘛ใ。”
余永泽瞪大亮晶晶的小眼睛，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在这柔美虚弱的外形里，却隐藏着一个ฐ多么刚强，多么执拗的灵魂呀！她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幼稚地执迷于某种不可能ม达到的理想呢？他想说服她，可是一看她那倔强的、不易说服的眼睛，他不做声了。两个人相对沉默起来。
但是道静打断ษ了他的话：“他才不配称为读书人呢——这样的人挨着他都讨厌！”
极目望去，在这些绿树鲜花中间还迤逦地出现了一幢幢各式各样精美的小洋楼。那些白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或者红色的楼顶，在大海旁边的树丛中间猛一出现时，真使她惊奇极了。过去，她除了见过北平的灰尘滚滚的街道，就是跟徐凤英到古北口外收租时见过那险峻的山峦和穷僻的乡村。而今，在阳光下面，在这魅人的大海旁้边闪着光彩夺目的美丽的别ี墅，她可从来不曾看见过这般幽美的所在。
杨庄是个荒凉的沿海小村，周围除了沙丘，青翠的树木是很少的。但是当她走着走着，沿海滩走出了几里路之后，情况就渐渐变了：葱郁的树林，鲜ຒ艳的结着累累苹果、李子的果树，一簇簇整齐地出现在山巅å、在低洼的小峡谷里。合欢树上飘着清香的娇羞的花朵，就在这些美丽的绿树中间葳蕤地到เ处盛开。
庙外就是一片树林，树林里的蝉，在知了知了地拼命聒噪，林道静忍耐地听了一阵蝉声，焦灼地东张西望了半天，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着行李，她又不敢挪动。直到เ天黑了，这才有一个跛脚老头从大路上蹒跚地走来。这老头看见有人站在台阶上，远远地先喊了一声：
这时天色将晚，村子里家家的屋顶，全冒起袅袅的炊烟。
“去就去！”江华点头说，“可是老孟，有点事儿你还得帮忙：我前两天从家里出来以前，我们那一带土匪劫道的闹的挺厉害，我把带出来的二百块洋钱只好从邮局寄给北平的一个朋友。上午，我下了火车就去找他，他没在；我留下话叫他下午等我。现在我想找他去要出这笔钱——打官司没钱还能行！”
特务一听说钱，心痒眼馋，立刻๑答应了江华的要求。孟大环仍旧带着原来的四个腿子，雇上六辆洋车，把江华夹在当中，照ั着江华所说的地址——黄化门里的一个ฐ小胡同飞奔而去。
在一个破旧ງ的大门口，江华喊车子站下了，他走到เ孟大环跟前小声说：“老孟，还得跟你商量一下：我这朋友王有德就住在这里头，你们要是跟着我进去，他一看你们这气势，知道我吃了官司，就怕钱不肯给我——你说怎办？”
孟大环把嘴一撇、粗胳膊一挥：“行，你一个人进去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可得快点！”
特务们瞪着眼睛等了半个钟็头也不见江华出来。等他们不耐烦地闯进这家院里去时，才现原来这不是个住家，却是个小穿堂门。江华早从另个出口逃跑了。孟大环气得顿脚大骂小特务，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嘴巴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