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福挥挥手不慌不忙地说：“那太好啦。大家既然都赞成，现在我们就开始讨论。为了大家言方便，我们不妨拟定一个讨论的题目，今天就讨论‘我们往何处去’这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怎么样？”
那个花白胡子的教授和一个戴眼镜、稍年轻的教授也互相望望，他们的嘴角也都浮ด上微微的笑意。
道静把到เ北大之后所经过的一切情形说给了江华，最后，她微微皱着眉头说：“来这里不过一个ฐ多月，可是，老江，这比我一生里所碰到的钉ล子还要多还要硬。除了小时候、除了受刑时，我也记不清托派打了我多少嘴巴。说起来这个还是比较容易忍受的；而叫我最痛苦、最不好忍受的还有两件事，一件是王晓燕——你知道她原来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现在却成了我最大的敌人。我来北大工作所遭受的一切困难和挫折，有一些就是她造成的。而另一件就是，我到北大来一点作用也起不了，北大的工ื作毫无进展。我对不起党对我的希望……”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抹去浮在眼角的一滴泪水说，“上级也不来人，真把人急死了。”
江华笑着瞥了她一眼，说：“怎么样？又急哭了吗？”他这句戏谑的话，使道静感到เ惊奇——他怎么变得比过去活泼了呢？过去，他给她的印象是多么持重而沉稳呵。
“是呵，很紧ู张呵……”侯瑞笑笑，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情况确是紧张得很。”道静看侯瑞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就接着说道，“你们一定也听说了，前几天天津市长程克通电å国民党当局，公然要求‘五省防共自治’；日本军队从昨天起，开始在北宁、平汉两ä条铁路上大演习，就以北平为ฦ‘假想敌’，所以清华吓得要搬往长沙；东北大学也有信搬太原……事实上，咱们教育界ศ都在准备上最后的一课。……”
“好啦，好啦！”李槐英用双手堵起了两只耳朵喊道，“张莲瑞，你这小胖子，闲着没事扯这些干什么呀？你再说，我就撵你出去。救亡！救亡！我替你说一百句救亡行不行？”李槐ຈ英笑了。张莲瑞也笑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槐ຈ英这边刚刚拦住了张莲瑞，那边吴建中和侯瑞却又扯了起来。吴建中是个沉默的安静的青年，他慢条斯理地问侯瑞：“这几天人心惶惶，听说宋哲元同日本人又在搞什么‘自治’，老侯，你看形势的展是不是很可怕？”
“是的，死刑。”江华严肃地答道，“中国人民宣判了你的死刑，但是现在并不处死你。如果你今后洗心革面再不做反革命勾当，那ว也许饶了你；如果不，如果还胆敢再继续作恶，那么等到胜利ำ那天，可要小心你的脑袋……滚出去！”江华说到这里，汽车开慢了。这是一条宽阔的然而寂无一人的马路，在转角处，江华突然把车门一开，用力一推，戴愉也乘๖势一溜，在汽车还在开行的时候，他像一摊肉泥般被抛到马路上。
“死刑？”戴愉浑身猛地痉挛了一下，看着江华粗壮的躯体，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道静和大姐住的这地方，是个劳动人民杂居的小后院。这后院一共有三间北房，她们租了两ä间，另一间住着光棍父子俩。儿子是从铁路上被裁下来的失业工ื人；父亲原先也是铁路工人，现在只能当个小工，或者挎着篮子做个小买卖。但是奔跑一天，父子俩还是不断挨着饿。
这时，站在炕边的道静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这个ฐ青年人也差不多二十一二岁了，他口口声声叫自己大姐。而且，在孤单痛苦中，对真切关心他的道静“母女”俩，他竟产生了一种亲人的感情，他总希望她们过来看他。他有时故意呻yin，有时轻轻敲墙，有时还忍不住直接喊着张大姐。可是，道静是很忙的——在家里要抄写，要分文件，又要洗衣做饭，还要出去联络奔走……但是不论怎样，对这卧床不起的病邻居，她好像不自觉地负起了一个母亲、姐姐，也好像护士的责任。
“好。我相信我是会对党忠诚的。”道静的声音很低、很慢，她竭力按捺住自己的激动，然后看着江华微微一笑，“常华英介绍来找我的人，原来就是你呀，老江，我们还用找人介绍吗？”
“要写真事。对党不能有任何隐瞒。”江华站在地上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晓燕瘦了。少女的心受着爱情的折磨。有时她躺在床上也曾冲动地想：“大胆地告诉他——有一颗心，爱着他。如果他不，那ว么就干脆绝望。”可是一见了他，她就没有这种勇气，她害羞。
时常这样相对无言地坐一会子，戴愉拿起帽子就走了。有一次晓燕默默望着他走去的背影，一个人倚在屋门上，含着眼泪低声自语起来：“他，他像对我有感情……可是，他，他为什么เ总一点也不表示呢？……”
小俞高兴了，她嘻嘻笑着：“嘿，告诉你们，我又梦见我妈妈啦！”她带着梦中的欢喜喃喃着，“小弟弟也看见了。他们看见我从狱里回了家，都高兴地围住我……”
“我父亲信佛，他想出家又舍不得姨ถ太太。所以……”道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讨厌的名字。”
道静慢慢回过头来，笔直地盯着问者的瘪瘪的蠕动的嘴巴。多么奇怪！那苍白的瘦脸，那ว狼样亮的眼睛，那ว没有血色的乌黑的瘪嘴唇，都和曾经缠绕过她的那ว条毒蛇多么相象呵！天下的共产党员都有许多相象的地方；天下的特务、天下的法西斯ั匪徒，他们却也都这样相象呵。
桌子通地响了一声，西服男子恼怒地瞪圆了眼睛：“好呀！你这凶恶的女人！不用问你，毫无问题，一定是个ฐ共产党！说！什么เ时候参加的？领导人是谁？在哪个支部ຖ？说了实话，有了悔悟，还可以从轻处理。”
王晓燕从睡梦里惊醒来，看见道静站在床头，她懒懒地坐起来招呼道：“你来啦？……坐下吧。”
一见这两ä个孩子，道静的瞌睡一下子消失了。他们的家呢？妈妈呢？……虽然是夏天，拂晓前还是有些寒冷的，道静穿着衣服还觉得有些冷，可是这两个孩子的身上却一丝不挂，并且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她的心被怜悯激动着，不由自主地又俯下身来，摸摸他们的小脸，摸摸孩子们的脊背。这时她吓了一跳：那ว个小孩子的身上不但不凉，而且火炭似的着烧——原来是个病孩子。她想叫醒他们，问问他们。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才从那ว儿逃出来的北京饭店——那豪华的大楼，那蓝色的天鹅绒帷幔，那些珠光宝气的太太和绅士……她痛苦地摇着头，掏出了自己的全部ຖ财产——五块钱，从里面抽出了两块，轻轻地放在小孩子的脑袋底下，就急忙去敲女生宿舍的大门。
满屯接过名单看了一下说：“宋郁彬这小子一走，我们都估计到他可能要出坏主意。可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打通了两ä个县的反动派，搞了这个名单。今晚上我不放心正想赶回去，没想到เ碰见你们。走吧，咱们一块儿去找王先生。”
道静把经过情形向满屯简单地说了一下，接着就从身上把名单掏出，郑重地交到เ满屯的手里，说：“多亏陈大娘。不是她，我可没办法弄来这个ฐ东西。”
“不行，这可不行！”宋太太缩回自己้的胳膊说，“我要收拾东西，万一……”她看道静硬拉住不放，就又说，“你愿意去，你去看看吧。反正你又不怕老头子。”
“宋太太，咱们上去看看！”道静拉着那瘦削的胳膊就要走。
可是他老婆那ว双多疑的嫉妒的眼睛，使得道静仍然一想就厌烦。答应不答应？她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答应下来。因为ฦ她想出了一个妙法，决定先去找他老婆，征求她的意见。她不同意就叫她和她丈夫去说；她要同意了呢，也自然会找机会守在旁边。这对于道静来说，也很有利。宋郁๗彬虽然一直表现很正经，据说他也不乱搞女人，但道静却自然地对他提高了警惕。
道静心里一动。帮他整理稿子？这倒是接近他的好机会。
黑妮娘盘腿坐在炕上，大把抓着眼泪。她呆呆地看着唯一的女儿，半天，才扭过头去说：“孩子，你再在家里呆下去，咱，咱一家三口，可，可就全要饿死啦。丫头，好妮子，你是懂事的孩子，上你婆家去吧！咱们打下的那点粮食全给地东交了租子，早就没的吃了。前些天吃点糠糠菜菜，这些天连树叶树皮也都吃净了……”
道静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只听黑妮哭着说：“爹呀，娘呀，你们行行好！……俺可不上婆家去啦，饿不死你们，也饿不死俺……”
这个老财名叫宋贵堂。他所在的村庄已๐经是定县的邻县深泽县边境地方。道静果然在走过十几里的半路上碰见了一位穿着绸大褂的“先生”，道静见了“先生”，姑母就要向回走了。这时，道静一把拉着姑母的胳膊，充满孩子气地说：“姑母，常看看我来！您别忘了我……”
道静睁大乌黑的眼睛瞅着姑母的脸。从姑母那慈祥而又坚定的声音里，她感到เ一种力量，一种非听从不可的力量。于是二话没说，又换上她自己้的衣服就和姑母站起身来走了。
“胜利啦！同学们！咱们胜利啦！”
“回来啦！回来啦！”
戴愉面孔苍白得没有一点人色。他用刚刚听得出的低声，急促地说：“真想不到！想不到……不抵抗是……不行……的！”
江华听了听，不慌不忙地挥着手：“沉住气！同志们，现在不抵抗是死，抵抗就能ม活。必须ี坚决抵抗。我们一共二十个ฐ人又全有枪。”说到这里，他对堤上的岗哨喊道，“卧倒！有上来的就打！”然后在月光下他环视着踏在泥水中拥在他周围的农民同志，说，“我看不能和他们对峙。必须掩护着撤退，然后分散隐蔽起来……老郑，你说怎样？”他扭过头看看改名郑君才的戴愉，希望他支持他的意见，给他以帮助。
她跑出去沏了一壶茶回来，给江华倒了满满一杯：“喝吧，你一定也渴了。”
道静哎呀了一声：“糟糕！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我们吃过了，可忘了给你弄水弄饭。好吧，我去给你打水；叫伕役给你买点东西回来吃吧。”
“怎么交给他呢？”在天将破晓的黎明中，她捏着信微微地笑了。确实，这是一封无法投递的信。
信写好了，道静读了又读。此刻๑，她捧着的信，仿佛不是她写给卢嘉川的，而是卢嘉川冲破万重困难寄到她手里的信。她贪婪地读着自己所写的信，沉醉在一种异常激越的情绪中，忘掉了包围着她的阴云和苦恼。
道静怔了一会，竭力压住心头的恐慌和厌恶，慢慢走到เ门边，站在门框上。
“哈哈，林小姐不必害怕，许久ื不见了，我特来看望。请坐。”他反客为ฦ主地用手一摆让道静坐下，道静没坐，他自己้欠欠身，先坐下了。
爬到เ了一面墙壁下，他昏迷过两次。但是，他的生命中好像有着顽ื强的永不会枯竭的力量，当他刚刚清醒一些，便急急地用着木棍一样粗笨不灵的手指在墙壁上敲击起来。
醒过来时，他的嘴唇紧挨着冰冷的土地，他笑了。他闭着眼睛，忍住心脏ู的狂跳和燃烧似的剧痛，用两只肘子挨着地，于是一下一下蠕动起来。……
母亲不再出声，摇摇头叹口气，就去洗碗了。许宁吃过饭，看了一阵书，没有再理母亲就闷闷地睡了觉。睡到半夜，一阵唧唧喃喃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侧耳细听，原来母亲又在神像前祷ຕ告着：“菩萨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那些去打东洋人的青年人全平安——平安无事，结结实实，早点回来。……菩萨呀，不要见怪！我，我，我实在舍不得儿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