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并且把声音慢慢放低：“老江，对不起你，你不是早就说，有什么话要对我谈吗？这几天我都没有在，今天来谈谈吧。看这半天，光是我一个人说了。”
江华烤着火，看着道静微笑不语，好像这些情况他都已๐熟知似的。道静却高兴地滔滔说起来：“感谢你给我们的帮助和鼓励，北大的工作可大有转机。消เ沉了几年的群众，现在也都动起来啦。不过，不知别的学校怎么เ样，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方แ针，在北大实行起来，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甚至党员同志都有的搞不通——说这是投降。过去进步同学只顾自己谈救亡天，交救亡朋友，对落后的同学却骂他们是汉奸，理也不理。可是现在情况变了，中间同学都被团结起来了；反动家伙们孤立了；王晓燕像个傻子一样在历史系的改选会上低着头什么เ人也不敢看一眼。那个ฐ猴子王忠叫李绍桐当着一百多同学的面，揭穿了他们欺骗、卑鄙的嘴脸。因为吴禹平得到了一张他收到国民党经费的收条。我们当场给他读了出来。同学们可气坏了，我们的改选就非常顺利了。老江，你看多么大快人心呀！”说到这里，她喘了一口气，觉自己太兴奋了。有点奇怪，为什么一见这个高大的沉稳而温厚的同志，她就变成了一个ฐ热情横溢的小孩子似的呢？为什么对他说话总和对别人说话不一样呢？想到เ这里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看看左右没人，戴愉拿起晓燕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用无神的鼓眼睛看着她愁闷的脸色。
冬天，公园是荒凉而冷落的，在濠濮间栏杆旁的长凳上，他们紧挨着坐下来。
行路的人飞快地跑走了，无数提着包裹行李、箱箱笼笼的旅客，迅急地跑向候车室里去了，哭喊着的女人孩子也找个ฐ角落藏了起来。这时不管他是工ื人、农民、公务人员，还是大腹便便的商人，人们的眼睛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困惑苦恼着：“什么事呢！”“什么事呢？”“来了大人物？”许多只眼睛都用惊疑的目光互相探询着。可是谁也没有探出个究竟来。
两个ฐ女学生还没有走进东车站的大门，远远地就望见车站附近好像生了什么เ大事，她们再走近一看，许多黑制服的警察，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根粗皮鞭，而这些皮鞭在嘈乱的人群头上，就像无数的褐色长蛇——有的昂头向上，有的蜿蜒飞舞，有的在凶恶地盘旋……而在这些皮鞭下面的，是万头攒动的人群。皮鞭赶着人群，人群惊慌乱窜。妇女、小孩哭喊着，人群呼儿唤女地大叫着……在这些嘈杂声响之中，还有警察凶猛的叱叫：“躲开！躲开！都躲到候车室去！躲到远处去！前门里外现在宣布戒严å。”
晓燕对他赧然一笑，淡淡地说：“没什么。不知为什么我对参加政治活动不如过去热心了。有些进步同学另眼看待我……”
于是一见王晓燕，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着那个瘦削的丑陋的女特务，他是卑贱的唯命是听的奴才；但是见了晓燕，他又俨然是一个ฐ正派的沉默而持重的君子了。他鼓着金鱼眼睛仿佛烦闷而又纯正地凝视着王晓燕，关切地问她：“燕，这些天你好像瘦了。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小林，我打听你好久ื了。”他热情地说着，“可是总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想不到今天无意中碰见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我们那时的人全四零五散啦——牺牲的、坐牢的、叛变的、妥协的、不知下落的，真是应有尽有。你怎么เ样？在做什么工ื作？你不是也被捕了吗？”
许宁且不回答，他拉着道静一同坐在路旁的一条长凳上，用他那细眯着的亮亮的眼睛朝着道静注视了一会儿才说话。
她决定开始进行她的工作。第一，去找晓燕。得机会揭露戴愉是个ฐ什么样的家伙，争取晓燕抛开他。第二，她要在北大安下身来、听课并参加一些群众活动。因为北京大学是一个有历史传统的“自由”学府，至少外表上学生听课、选课、出来进去都很随便。有些不是北大的学生可以坐在北大课堂上去听课，不但有些教授认不清，就是同学之间也常是互不认识。
道静当时没有多说什么เ，她和侯瑞谈了要去找晓燕的意思就走了。
“清华？……好啊，那是个好学校呵！”吴教授把大拇指冲着晓燕一伸，哈哈笑了。这个ฐ人的性格有点儿像王教授，爽朗而直率。但似乎比王教授更富于幽默诙谐的情趣，也更加健谈。他吃了一口辣子鸡连连赞赏着，“鸿宾，嫂夫人烧的菜我是非常欣赏的！非常欣赏的！不管什么เ材料，就是一块臭豆腐、一根烂萝卜也好，只要经她的手一烧，立刻๑味道非常——味道非常……”他把头扭向范教授连连点头道，“老范，你是不常来，我每个ฐ星期至少要有两次，不，两ä顿，非在鸿宾这儿吃饭不可，所以我同这位郑老弟早就见过。”直到这时，他才想起刚ธ才是同郑君才在谈学校来，怎么เ七扯八扯又扯到吃饭上去了。于是他用拳头连声敲了两ä下桌子，眨动两下眼皮，又继续了刚ธ才的谈话：“请问你，你们的《清华周刊》都是哪些同学在主办哪？
戴愉今天打扮得很整齐。他穿着一套蓝色哔叽秋装ณ，平日总是有些蓬乱像硬毛刷子的头，今天向后梳理得整齐而光亮。他鼓着金鱼眼睛看着问话的吴教授，刚刚ธ要回答，王晓燕悄悄地把他的衣角一拉，他会心地使人毫不觉察地瞟了晓燕一眼，回答道：“清华。吴教授。”
奇怪的是，刘大姐好像早ຉ就知道这些情况了。她用一种平静的口气缓慢地说：“嗯，是他吗？很好的同志！你们什么เ时候恋爱的呢？”
道静披衣坐起来，接着又穿鞋下了地。刘ถ大姐默默地望着她，在薄明的月光下，只见道静年轻俊美的脸上布满着愁雾。她轻轻坐在刘ถ大姐的床边，双手拉住她瘦削的手指，声音有点儿颤抖：“妈，你想不到เ的……卢、卢——嘉川，我一直都在等着他。可是他……”
回到晓燕的房间里，剩ທ下她们单独两个人。午后的阳光投射在窗台上的白色茉莉花上，使整洁的小屋充满了温暖和幽静的感觉。她们两个ฐ紧握住手有一阵子都不能开口。最后还是道静先说话：“晓燕，我被捕的那晚上，你是不是跟着汽车跑来着？”道静凝视着晓燕说，“这一年多，我常想起那天晚上——我们谈得够多么知心和愉快啊！从那天起，我们的友谊是更加深厚了。”
王教授和几个女孩子，同时出一阵爽朗的大笑，他们一边吃着一边畅谈。道静心里暗暗赞赏着晓燕变了，她的家庭也跟着变得更加进步和欢快了。许久没有吃过的丰盛的午餐，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的亲切温暖和即将开始的自由的——也可以说恢复了的战斗的生活，使她又产生了突然被捕时那ว种迷离的幻觉：“这是不是做梦呢？……”
可是他那样子又不能到门房里去找，只好倒在徐辉宿舍门口的大树下，就这样遇到了徐辉。
他疲乏地倒在郊外的野地里休息了一会，站起身来一看：自己的浑身上下黑得太不像样了，于是，他慢慢地走到เ荒凉的护城河边，渴极了，先用手捧着喝了几口河水，接着就用双手捧着河水洗起脸来。他左洗右洗用力洗，可总是洗不净。因为ฦ身上、破衣服上到处全沾满了煤屑，一会儿工ื夫这些煤屑便又沾到脸上手上了。他皱皱眉，苦笑笑，索性不洗了。把裤ไ腰带扎紧点，便顺ิ步往城里走来。两天多没有一口东西入肚，他浑身软绵绵的，好像病了一样没有一丝力气。但他挣扎着，一边走，一边真像个ฐ摇煤球的工ื人还哼起了《小寡妇上坟》。他先到两个同志处没有找到เ人，便走到北大来找徐辉。
那ว位瘦瘦的女看守说来也奇怪，她似乎很听这位女人的话，她支使她，她差不多都能瞒过其他警卫和看守照着去办。
“看守，”她对走进来的女看守说，“你们该给这位受重刑的弄点东西吃。”看见端进来的是一块黑的窝头、一碗漂着几片黄菜叶的臭菜汤，她皱着眉说，“这怎么能吃呢，你想法弄点好些的——我们以后不会忘记你的！”
于是，道静开始讲起黑妮的故事。她讲她们两个怎么เ要好；讲黑妮如何聪明、灵巧；讲郑德富和黑妮娘两口子怎么对她好；讲他们家的生活，常常掀不开锅盖……开始时，道静望着闪着鳞光的河水小声说着，以后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感，盯着晓燕提高了声音。晓燕呢，开始是靠着矮矮的砖砌栏杆静静听着，神色自若，毫没改变她那庄重的学者姿态。但是，听到后来，听到郑德富背起黑妮走上了山岗……
道静沉思着，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现在我给你讲我的小朋友黑妮的事。你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这可怜的朋友……”
趁她说到เ这儿，道静问她：“于一民和王健夫做什么哪？”
白莉苹叫了两份西餐、几样茶点，两ä人一边吃着一边谈话。从谈话里道静知道白莉苹参加了上海一个ฐ影片公司作演员，演过两部ຖ片子，就嫁给了影片公司的经理作第二个太太，过着阔绰生活。不过，对于这种生活，她似乎也感到了厌倦无聊，倒时常回忆起过去的生活和朋友。
听说宋郁彬夫妇都不在屋，道静心里一动。她原来就估计，如果有名单一定在他们的卧室里。道静一直愁的是没办法进这个屋。听说两口子都不在屋，这岂不是进去的好机会？事不宜迟，于是她立即对大娘说：“大娘，我屋里有了蚊子，您帮我熏一熏。我找小素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大娘说：“两口子都到老东家屋里去啦。也不知有什么事，商量起没个完。小素在扎花儿；小台不知跑到哪个屋去了。趁这工夫，我回来看看你。你怎么今天就吃半碗饭？身上不痛快啦？”
并不太远，走过两块麦地，到了一块就要熟ງ透的麦子地里。麦穗儿迎风摇曳在田à野。道静追到这里时，只见老头正手把镰刀割着这片地里的麦子，他一边割一边对愣在旁边的两个孩子说：“拿家去吃吧！有财主们吃的，就有咱们吃的！”
道静顾不得回答。她的好奇心和怜悯心混淆在一起，使她拉住文台就照着老头奔去的方向急急地跑去。
“大娘，您每天起早睡晚的，累็的慌吧？”道静坐在炕沿，并拿出一盒联珠牌香烟递给大娘。
夜晚，陈大娘完了事回到เ屋里来，道静尽管心情十分沉重、烦恼，但她还是找到เ大娘屋里并和她聊起天来。
“我那侄儿留แ下话，要叫你这个ฐ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姑母的这句话那么有力地响在道静的心上。啊，江华留下了话。
姑母拉着道静的手，安详地笑道：“这个傻闺女，难受什么呀？要明白，我那侄儿留下话，要叫你这个城市姑娘多受点锻炼。所以你要鼓起勇气，好好地在乡下锻炼锻炼。别怕受苦，别嫌脏ู，到你实在困难的时候，自会有人来帮助你。我也断不了来看你。这会儿跟这位王先生走吧。他跟宋贵堂已经说好了。”
道静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坐在炕沿上看着老太太慈祥而又苍老的面孔，轻轻地问：“老太太是这村的吗？您没有女儿？”
“年轻的姑娘穿双花鞋才好看啊！”老太太上下打量完了道静，对刘秀英的母亲笑笑说，“这位大闺女长的可真俊，多叫人喜爱。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那才福气呢。”
没有回答老师的问题，孩子们一个ฐ个ฐ都睁大眼睛看起皮得瑞来。那ว个笑话了皮得瑞的孩子低着头走到เ皮得瑞身边，羞惭地拉住了他的手。
“同学们，”道静站起来，严肃地看着那个讥笑了皮得瑞的学生说，“皮得瑞的言是对的。他联系了实际。他功课很好，可是家里穷，想上学，上不起。他下了课，还要上车站去捡煤渣和破烂，时常饿着肚子来上课。……同学们，咱们想想，中国儿童这样受苦倒是什么原因呢？”
平日，道静自以为读的大部ຖ头书并不少。辩证法三原则，资本主ว义แ的范畴和阶段，以及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共产主义必然胜利的理论，她全读得不少。可是当江华突然问到这些中国革命的具体问题，问到เ一些最平常的斗ç争知识的时候，她却蒙住了。她歪着脑袋使劲思索ิ着，很想叫自己的答案圆满、漂亮。但可惜她平日并不大关心报纸，又很少学习关于中ณ国革命实际问题的文章，因此这时越想就越心乱，想勉强说几句，又觉得残缺不全，还不如不说好。沉了半天，她才真像个答不上老师提问的小学生，两只大眼睛滴溜滴溜在江华的脸上转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说：“想半天也想不出来。你这一问可把我的老底子抖搂出来了……真糟糕！过去我怎么就不注意这些问题呢？”
道静抿着嘴来回摆弄着一条白手绢，半天还是回答不上来。
“什么事情？”戴愉的近视眼盯着道静，样子非常关心。
“不，我碰到了非常倒霉的事情。”道静觉得生了这样的变故，而对一个关心自己的革命同志隐瞒是不对的，尽管他的行为ฦ有点儿特别。
“不要紧ู，还是我去好，恐怕外面还有人。那一会儿咱们大门口外有好几个人站着呢。”李槐英摆着手对道静轻轻一笑，像燕子似的飞走了。
“我自己去吧。”
道静翻起戴愉送来的刊物《北方红旗》轻轻念着：“‘为ฦ创น造北方苏维埃而斗争……’呵，党在号召创造北方苏维埃吗？”她惊喜地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老戴，目前形势怎么เ样？我实在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
道静高兴她这样猜测，对她善意地微笑着。临走时并且小声地嘱咐她道：“老余要问，您就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嫂子，多帮忙吧！”
因为平日她是朴素า的，不大修饰的。接着，根据她的经验，她明白了——“这准是去会相好的呀！”于是她向道静斜眼一笑，嘴巴对准了她的耳朵：“余太太，您这是？……嘻嘻，我明白啦——您也有啦那个？……”
她呆在地上慌乱ກ地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该走了，不要叫他再催了。于是，挪动了脚步勉强自己走了出去。不想卢嘉川ษ又一把拉住她，叮嘱她说：“小林，记住我告给你的话，对李大嫂一句也不能说错。
道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竭力镇定神思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些字真像金子样着铿锵的响声，激动着她的心坎。听到最后，她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就愣住了，同时眼泪也流下来了。她想：不管有个什么เ好地方，就是一只箱子也好，把他紧紧地锁在里面，叫他安全，叫他不要被反动派抓了去……但是，哪儿有这么个ฐ好地方แ呢？……
卢嘉川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瞧你说的够多简单、容易……别说这些了，怪无聊的。”
“不破坏旧的，怎么เ能够建设新的？”罗大方抢着反驳他，“你忍心叫这女孩子被余永泽毁灭了吗？你应当做摧枯拉朽的迅雷闪电å，而不要做——做‘孔老二’的徒弟！”
“戴愉同志，”他慢慢说道，“你的言，我看有点过左了吧？这是不是一种左倾关门主义呢？这和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ว义一样，也会导致革命失败的！也会脱离群众的！群众普遍要求抗日，我们党就应当先注意群众的要求……”他的脸孔抽搐了一下，一种深深的痛苦使得他的脸色苍白起来，声音越低沉了，“至于在知识分子当中进行宣传这是党给我的任务。maທozedong同志在《中ณ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里，先就叫我们闹清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他就说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甚至中ณ产阶级的左翼都可能ม是我们的朋友……记住！戴愉同志，你和我也并不是无产阶级出身的呀！”
刘大姐低着头谁也不看，手里的几张麻将牌单调地着细微的磨擦声。另外那个ฐ微胖的黄脸的男同志吴方也是默不出声。卢嘉川目不转睛地望着戴愉，柔和的眼色始终没有离开他明亮的眼睛。他静听着戴愉的讲话，当讲话停止的一霎间，他的脸色才变得严肃面冷峻。
这时狂鸣着的枪声已经砰砰地在人群的头上呼啸起来了。人群生了骚乱，有大声喊着口号的，也有乱跑起来的。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道静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轻轻地喃喃着。
“嗯。师大有两个女生叫刺刀刺的很重。北大受伤的也很多。有一个同学连鼻子带嘴唇都被大刀劈开了。至于被捕的……只现在知道的已经十几个了。”
“以后怎么เ办？”道静焦灼地凝视着徐辉。
“我也想问问。”晓燕说。
徐辉站起身，想喝口水，一看茶壶是空的，摇摇头说：“房东也游行去了吗？怎么连口水都不给你喝？你们问以后怎么办吗？”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更加广泛深入地动群众吧！把学生运动深入到整个工ื农群众斗ç争里面去吧！火山既然已经爆起来，那ว么，就让它把一切罪恶和黑暗都烧毁吧！”
徐辉的调子像朗诵，又像庄严的誓词。三个女同志同时抬起头仰望着窗外的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