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郑老师，”她们又开始噪杂地七嘴八舌了，“别的老师能ม指点的都是高考作文，谁不知道郑鸿老师才是真正懂文学的呀！”
“干吗不找你们自己的语文老师呢，偏要郑鸿老师？”
我看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真快，一晃，现在你已๐经是别人的‘马子’了。”
“哈哈。”她笑靥如花，“我这辈子忘不了，混在人家一堆‘马子’里面，可是我还带着红领巾呢。”
我命令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冬日寒冷干燥，并且夹带着无数尘埃的空气长驱直入地灌了进来。呼吸声一开始是颤的，是带着喉咙里那种沉闷的颠簸的，到后来，逐渐平缓，我看着一团团白霜在我面前笔直地飞翔。然后，我用我冰冷的手，拍了拍南音的面颊๐：“没事。”我对她笑了笑，抚弄着她帽子上垂下来的鲜ຒ艳的绒球，“真的没事，我就是刚才突然有点头晕。可能是屋子里的暖气烧得太好了。”
南音小心地抓着我的胳膊，像是怕引爆我似的，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语气越来越可怜巴巴๒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对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错了，我答应过你不去和苏远智做那件事情，我，我没有听你的话——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保证以后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怀孕的——哥哥——”她的小手惊慌失措地抚摸着我的脸，掠过了我忘记刮ุ胡子的下巴๒，很痒，很暖和，“不会全都是因为ฦ我吧？是不是因为陈嫣，哥哥，那个女人怎么你了，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不好？”
“我们马上去租个大房子，搬到新一点的小区。以我们现在的能力，租个好一点的公寓没有问题。等过几年，我们存些钱，再想别的办法。”我耐心地说。
“结婚？”她似乎有点意外，“我们拿什么来结婚啊？”她环顾四周，“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ฐ人和孩子一起挤在这个租来的，又小又破的地方？”
“三婶。”郑东霓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了三婶，“要是你是我妈妈，那该多好。”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可是催出了三婶的眼泪。三婶说：“你看你，乱讲话，你妈妈这些天身体不舒服，不然她怎么可能ม不来送你呢。”当然了，没有人觉得这句话有什么说服力，包括三婶自己。
“你会说话，你来讲。”三叔的表情几乎是羞涩的。
“撒谎。”她狠狠地瞪着我，只有在她故作凶悍的时候，她眼神里那ว一点稚嫩才会出卖她的真实年龄。
“我不想去。”
“西决，”小叔笑了，非常宽容的那ว种笑，“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等着找机会来给我难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门给别人寻开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ม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对小叔表达出来一些情感，“我在乎。你为ฦ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对你。你为ฦ什么不去告诉郑东霓的班主任，告诉校长，他们联合起来整你。”
“找三叔三婶去。我不是你家长。”我恶狠狠地说。
“月考考卷了，请家长签字。”她依然笑眯眯的，怪不得我说她会变成泼妇的时候，她没有跳起来打我，原来她是求到我头上来了。
现在我和他成了同事。其实我能到เ龙城一中来教书，跟我的大学同学们相比，算是有运气了。谁都知道，龙城一中不仅是在我们省，在整个华北，也是赫赫有名。我的大学在全国的师范大学里不是排不上号的，可是龙城一中的门槛ນ之高，的确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信不信由你，和我同一年进来的年轻老师里，有好几个都是硕士学历，还有两ä个，大学的名字一报出来，我都愣一下。也不用问以那样一张文凭，干吗不去写字楼里做人模狗样的白领，却到เ讲台前面给小孩子们分析高考重点了。如今的人们都精明无比，会做这种选择，自然是认为自己้不会赔本
然后我意外地看见了郑东霓，她坐在小区里面的长凳上，裹着她的风衣，出神地看着外面的街道。
在我的面前，载着陈嫣远去的公车是鲜艳的；在我的身后，我们去年刚刚搬进来的小区也是鲜ຒ艳的。只有横亘在这鲜艳的两个端点之间的街道，一如既往的陈旧。我童年时代走街串巷的小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ฐ又一个小小的便利店，烟店，药店。我童年时代就一直在那里卖水果的小贩们还在那儿，似乎ๆ对他们而言，这时光从未流逝过。尽管我知道，现在的他们，和我小时候的他们，已不是同一批人。
厨房里的情形怪异得很。所有的菜都已经切好整齐地放着了，油锅早就架在炉子上热过，又冷掉。三婶愣愣地坐在这一片井然有序中，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现戏台已经搭好，脸都已经勾上了之后突然没了观众。我站在她面前，我只能说：“三婶，你要不要喝水？”
我们快要结婚了。陈嫣说过，之所以这么快地决定和我结婚，是因为她喜欢我们这个家。
第1o节：候鸟和飞蛾2
讲台上的灯光点亮了，我的小叔慢慢地走了上去。他有点生硬，有点拘谨地拿着麦克风，他说：“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有个ฐ男孩子的声音非常洪亮地喊了一声：“起立。”8ooxiaoshuo。
阶梯教室里响过一阵隐约的笑声，然后所有的孩子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我想我用不着再描述那节公开课的精彩了。小叔的脸上从拘谨，到เ郑重，到神采飞扬，到得意忘形的神情可以说明一切。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给郑东霓写了一封邮件，我告诉她，你知道吗，你说的那个ฐ站在讲台上会光的小叔回来了。他除了肚子明显了点儿，丝毫没有变老。
45๓分钟็以后，掌声如潮。最开始，第一排的评委们礼节性地跟着鼓了一下掌。但是后来，他们觉得这礼ึ节性的掌声未免太久了，久得不合情理。于是他们把手放了下来，疑惑地转过脸，看着身后热情过度的观众们。
就在这个ฐ时候，掌声变成了有节奏的，他们跟着这个节拍一齐喊：“郑，老，师——郑，老，师——郑，老，师——”小叔在那里了一会呆，然后，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在谢幕了。
我从阶梯教室的后门离开的时候，听见一个来看热闹的，三十多岁的数学老师不屑一顾地自言自语：“这像什么话，这是公开课，不是选拔男。”
我转过身，对他说：“这是郑鸿老师应得的。”
虽然最终，那个参加全国观摩的老师，不是小叔，但是这不重要了。
那天凌晨，在我给郑东霓出那ว封邮件的半个小时之后，她的电å话跟着来了。
她说她看了我的信。接着她就开始哭。
我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和你老公吵架了。
她说没有。她还说，我只不过是看着你的信，想起来高中时候的一些事情，然后，我就开始想念你们大家了。我真想你们呀。
2oo6年的夏天，郑南音考上了大学。龙城理工大学，不算什么一流的名校，但也不算难看。尤其是，录取她的专业，是龙城理工多年来的王牌科系：土木工ื程。以她一贯的成绩来说，算是意外之喜了。看来，傻人有傻福这句话是非常有道理的。
郑南音眨着眼睛，困惑地说：“土木工ื程，那到底是干什么的？”收到通知书的那ว天我们全家人去龙城最好的酒楼ä里吃家宴，三婶一边笑吟吟地往大家的杯子里斟ต铁观音，一边说：“专业介绍上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嘛，是你不好好看。”
“我看了。”南音不满地说，“可是我还是看不懂ฦ。”
“完了。”我笑，“我真担心你以后手底下的工程的质量。”然后大家都笑了。总之，在这种时候，南音的任何话，任何行为都是有趣的，都是可爱的。
在等待成绩的时候，三叔三婶自然像所有的父母那样，担心南音万一考得不好怎么办。于是，在某天的晚餐桌上，“出国”这个话题又一次被提起来。那ว个时候三婶看似不经意地瞟了我一眼，脸上有点不易察觉的尴尬。她的善良总是在困扰她自己้的同时也困扰别人。弄得本来不可能多想什么的我也在命令自己一定要看上去若无其事了——结果是，我相信我的表情也有点不自然。
但是我没有想到，南音非常干脆地抿了一下嘴：“我不去。哥哥没有去，我也不想去。”
片刻的寂静，我承认，我那时候，有点百感交集。
小叔不失时机地插科打诨：“我看你是舍不得其他人吧。”
“也好。”三婶如释重负地笑着说，“这样，出国上学这一大笔钱省下来，我们到เ时候给南音风风光光地办嫁妆。”
几天以后成绩就公布了，郑南音小姐顺利ำ地省出了自己的嫁妆。
三叔三婶度过了一个ฐ快乐的夏天。三叔总是说老天爷有眼，南音读了这个专业日后正好可以在他的公司里帮忙；三婶则是非常庆幸自己不用像别的母亲那样，终日为ฦ在外地读大学的孩子牵肠挂肚——南音依然每个ฐ周末都会回家，这个家的生活不会被改变。于是对于他们来说，那个ฐ夏天就在请客吃饭，热闹得意中度过了，最喜欢聊的话题都跟别人家参加高考的孩子有关，真心实意地祝贺所有如愿以偿的孩子，因为反正他们不会嫉妒任何人；也真心实意地为所有没有考上的孩子惋惜，因为反正他们不是那ว个倒霉的孩子的父母。
所以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甚至没有察觉到，郑南音活在一场灾难里。
很多人都会说，失恋而已，谁都经历过，并不是什么เ大事。道理上讲是没有错的，可是只不过是道理而已๐。
那个ฐ八月的夜晚，我急匆匆地跑到เ楼ä下的便利店去买电å话卡。然后给郑东霓挂了长途。我不管她那里现在几点，总之ใ我需要她和南音说几句话。
果然，她非常不满地说：“你知道我这里几点？我好不容易想睡个懒觉。”
我说反正你整天在家，什么时候不能睡。
她冷笑：“郑西决，你在蔑视家庭主妇。”
“我只是想让你和南音说几句话，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张嘴说话了你信不信？”
“你太夸张了吧。”她的笑声总是非常准确地传达出花枝乱ກ颤的感觉。
“真的。除了叫叫爸爸妈妈之外，什么话都没怎么เ说过。每天就是呆在房间里玩游戏，我想陪她聊聊天，她都不理我。完全当我不存在。你这几天多给家里打打电å话行吗？我想她可能更愿意跟你说话。”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语气嘲讽，“你邮件里不都说了吗，不过是那个小男朋友劈腿了，找了另一个小女孩。小孩子之间这种事情不用太认真。隔一阵子，她进了大学认识了别ี人，自然就好了。”
“算了，不跟你说了。”我意兴阑珊，“你我当然明白这其实没什么เ大不了，但问题是南音不明白。”
“我要挂了西决，”她急匆匆地说，“反正我记得这件事，多找机会陪她说话，你就放心好了。”然后她笑着叹气，“真的没想到你居然这么เ婆婆妈妈的。”
我没好气地说：“挂吧挂吧，谁知道什么เ人在床上等你。”
“你说对了。”她欢天喜地地坏笑。
放下电话我就到南音的房间去，一如既ຂ往地，她当我是空气。整个ฐ房间响彻了她的游戏的音乐่声，她苍白的脸色被电脑屏幕的光映成了一种奇妙的玫瑰紫色。像是污染严重的天空上面的晚霞。
“南音。”我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