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写封信给她，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但是最终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所以我短短地写了一句话：我和陈嫣分手了。她回信：非常好。
郑东霓很少给家里打电å话，但是她常常给我写邮件。她的信永远没有主ว题，逻辑混乱。但是我能看出来，她至少还是满意她的新生活的。只不过，异国小镇里远远没有闹市区的时装店那么热闹。她说：西决，谁说一天有24小时，明明是48小时，否则我怎么会觉得那么เ难熬。
尽管我们其实没有去处。
哥哥，你要出去啊。带上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你去哪儿都行，你把我带上吧。——那ว你说我们去哪儿呢。——我不知道，越远越好。行不行。这是童年时代，经常出现在我和南音之ใ间的对白。那ว时候我还是个ฐ小孩，南音是个更小的小孩。我骑着一辆我爸爸留下来的巨大的二八车，混迹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会去什么เ地方，我只是想骑着我的单车变成一个看上去有个去处的行人。我总是带着南音，把她像个小动物那样放在前面的横梁上。她从来不在乎ๆ去哪，总是很高兴地享受着这种兜风。似乎对她而言，跟着一个比较大的孩子一起去一个什么地方，就可以证明她自己也长大了。
我的身子往前倾了倾，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眼里闪过一丝惶恐，但是依然骄傲地板着脸，甚至不肯正视我的眼睛，我说：“陈嫣，你给我听清楚。我只是希望你能ม明白，你有多么เ想要我三叔给我们一个房子，我就有多么想把这个ฐ孩子留下来。这是一样的。但是你可以要挟我，我却没有什么เ东西可以拿来要挟你。你厉害。”我咬了一下嘴唇，为的是抑制那些从我身体深处野蛮地翻涌上来，就像呕吐物一样散着腥气的伤心，“你可以骂我自私，骂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可是你从来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那ว么想要这个ฐ孩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向任何人提要求，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任何人给我的东西。以前我以为我找到了你，这个情况可以改变的。但是我现我错了。所以我想要一个ฐ孩子，只有一个孩子才是我真正的，百分之百的亲人。我的孩子可以对我理直气壮地需索无度，我的孩子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所有我对他的好。我要我的孩子像南音一样，因为家里有一个，或者一群他可以完全信任的亲人，所以他就不会像你像我一样，带着那么多的怨气和戒心活着。但是这些，你从来不会为我考虑，你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究竟需要什么。你不关心、不在乎。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ฐ用来泄你对生活不满的垃圾桶。靠着要挟和摆布我，来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在一阵热潮终于涌ไ到了眼睛周围的时候我放开了她的手腕，侧过脸，“刚才我真想狠狠地给你一个ฐ耳光，可是我想到了你怀着孩子。我道歉，不管怎么说，对孕妇的态度，都不该这么เ坏。”
“就算是吧。”她苦涩地笑笑，“两个人之间真的很奇怪，有了分歧的时候，永远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投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那就只能ม看谁愿意屈服了。”
“真的就是她了？”小叔问我。
我说：“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怎么可能？”她惊讶得杏眼圆睁，“这个地方离龙城有5o公里。”
“东霓，”三叔从驾驶座上转过脸，手指着窗外，“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方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排烟囱。以及烟囱们上空那片呈现出奇怪的土黄色的天空。
“为什么不可以。有时候，只要大家都愿意装作什么เ都没生过，那就是真的什么都没生过。”
“这样也可以啊。”郑南音困惑地说，这可怜的孩子脑袋里估计是从来没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装过这么多的事情，一时间转不动，也是正常的。
“江薏，你不要太夸张。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郑东霓懒โ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换了一个姿ู势，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张无比华丽和温暖的沙里，“你自己看看，现在是坐下的人多，还是站起来的人多？”
“郑东霓，你不要太过分了。”有一个ฐ站起来的女孩子终于开始反抗了。她曾经是小叔最死忠的粉丝，即便是现在，也对小叔保存着最后一点尊重。这个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她是郑东霓最好的朋友。
“我听说，小叔年轻的时候跟他班上一个ฐ学生好过，小婶为了这个和他离得婚，是真的吗？”
“干吗？”我作惊恐状，“又要跟我聊‘感情’？”
我下楼梯的时候，看见他们俩迎面走了上来。在学校主楼堂而皇之的走廊里，随时都有可能ม和老师，教导主ว任，乃至校长擦肩而过，所有的小恋人们当然也知道分寸。他们并排行走的时候懂得保持一点微妙的距离，任何意义上的身体接触都是没有的——可是你说奇怪么เ，两个并排行走的男孩女孩，哪对是男女朋友，哪对不是，总是一目了然。778๖8
当我亲眼看见郑南音和苏远智肩并肩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想到เ，我的感觉竟然会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扔了一个炸弹。
我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你公平一点。南音不过是个ฐ孩子。从她一出生，她就是我们大家的中心。这是我们每个人愿意的。如果我们大家都太重视南音这件事情让你不高兴的话，我没有话说，可是这不是你用来攻击南音的理由。”
“等一下，陈嫣，”
“我不，我就不换！为什么？”郑小兔的牛脾ຆ气果然上来了，我没有忽略๓，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偷偷地往我们这边瞟了一下。她不是在看我，她看的人是陈嫣。我知道，若是陈嫣不在场，为了能顺ิ利ำ出门，她说不定就会去换衣服了。可是现在就绝对不行，她不能在陈嫣的面前丢这个脸。我们郑南音宁愿不要活了，也不能让陈嫣知道，她不过是个必须连穿衣服都得听妈妈话的可怜小屁孩
郑东霓是在18岁那年去新า加坡的。她才大一，连第一个学期都没有读完。她在大学所在的南方城市里认识了她的第一个ฐ男ç人，一个新加坡的酒吧经理，于是就下了南洋——多古老的说法。四年以后她回来了，在北京安顿了下来，当她的大学同学苦苦地从一个招聘会奔赴另一个招聘会的时候，她成了服装店的老板娘。
我突然现我根本没有和她对话的资格。郑南音是对的，我只不过才做了一年的老师而已๐，我就以为ฦ自己้天生适合规劝别ี人。我凭什么来说三道四呢？我甚至像所有无关痛痒的闲人一样，暗暗揣测过她的钱来自某个，或者某些男人。
“姐姐回来住三个月，你也不准跟着疯。”三婶帮腔，“你该干什么干什么เ，别忘了从现在起，你就没有周末了。”
“南音。”三叔忍无可忍，“姑娘家，吃也没个吃相。”
我该走了。悠长的走廊依然悠长。走廊背后却换了人间。毕竟和十年前不同了。同样的一件事情，十年前是羞耻，但是十年后，却可能因为某些说不清的缘由变成荣光，至少变成一样令人好奇的东西。这中间到底付出过何种代价，就是另外一个ฐ问题了。人好像总是在完全不需要一样东西的时候，才能得到它。小叔他最先失去了尊严，然后因此失去了一切，再然后他就脱胎换骨了，现在当初ม的尊严回来了，莫名其妙地，至少有了回来的迹象。
问题是，没人知道他到底还想不想要。或者说，他是否还像当初那ว样把它视为尊严å。
江薏站在夜风中的校园里，对我微微一笑，她说：“你该不会，该不会是东霓的那个小弟弟吧？”她夸张地惊呼一声，“老天爷呀，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教学楼的顶端几个属于高三的窗口，错落地璀璨着。就像是俯视着我们，俯视着所有疾驰而去的时光。
黎明渐渐地来临。柔软的，泛着水光的曙色涌ไ进来。于是黑夜苏醒了，赐给我看清万事万物的视觉。然后我就看到เ，南音蜷曲着身体，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