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自家也做过书房里吃酒这等事，却是与一、二知己้，临窗夜话，诗文下酒，好不风雅惬意。也曾醉过，那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何曾似洪谦这般烂醉如泥？推开门儿，鼻子尚未动上一动，脸上先觉一股酒气扑来。苏先生走进几步，见洪谦这借酒浇愁的颓丧样儿，不由怒从心头起。
待榜出来，洪谦未中，他自家虽不如妻子等人那般沮丧，也是小有不快，甚而至于当面沉着，还依旧上街，又打送了同中秀才的一位同年中了举ะ人的礼物，出去吃了一回酒，且未曾吃醉。回来却顺手捎了瓶酒，自在书房里吃了一回寡酒，酒入愁肠，吃完便睡。待苏正寻来，已是满室酒气。
洪谦拎着闺女，往见秀英，他总觉有素姐投河之事，秀英不致允了玉姐去河边玩耍，多半是玉姐自作主张。因是程家别ี业，洪谦与秀英也不住这正房，正房是林老安人与素姐居住。洪谦待要绕过前厅，便与玉姐往左ุ行，恰看着苏先生撞树。洪谦手上一顿，玉姐乘势逃了出来，半边头都勾散了，使手攥着落下的一大绺头，手里蚱蜢便长到เ了头上。一手掩口，笑出声儿来。
洪谦岂是好哄的人？玉姐今日梳双鬟，脑袋上一边儿垂着一个，洪谦右手小指一伸，勾起她左ุ边那ว弯成圈儿的头，将她勾进门内，且吩咐，“关门！”玉姐护着头，踉跄跟了进去。
林家老妈妈惊回神道：“坏了坏了，怎生叫他知道了？”林氏道：“文郎事，他怎能不知？”林家老妈妈忧心女儿，才将这头事放下了，且说：“那文郎怎生是好？”林氏道：“起先是我糊涂了，文郎他爹心头不喜、那ว头洪秀才也不喜，先替文郎将两头儿都得罪了，他岂能ม得着好儿？说不得，我与他爹赔个不是。”
林氏既ຂ惊且羞，她原想自家悄悄办成了，不想秀英没应。应便欲使赵大郎去说，赵大郎不接话儿，方求到母亲那里，谁料赵大郎又算后账。忙递信与她母亲：“文郎爹生气哩，嫌我自作主张，又不信他。文郎终是姓赵的，且将那头事放下罢。”又学赵大郎之语。
何氏接口道：“你是想着趁着机会，多打听打听，且带着大姐儿去晃一圈儿，有看上的，自来求你？好作个一家有女百家求？”
又犹豫着对何氏道：“嫂嫂知道的，我家大姐儿今年足有九岁了。往些年家中不顺ิ耽误了她，我也没心为她留神好后生，就怕看到好的，又嫁不了，心里难过。门当户对人家，生下来便割襟做亲家的都有。如今她爹好歹有个功名，要为她寻个好婆家。只先前我家又是那样，上好的人家可不敢打听不敢想，并不知人家根底事，于这一处好比是瞎子聋子。然则ท日久才见人心，匆忙打听就怕听得不实在，叫人瞒了甚样阴私事。她再五、六年须得定亲……”
薛婆子这回却是言而有信，极快挑了来，你道为ฦ何？洪谦已是秀才，秀英做了秀才娘子，众人看她，自与往常不同。且又不须多精细伶俐，老实会干便可。春天才是买人好时机，此时青黄未接，实过不下去的时候，也只好卖儿卖女，又或自卖自身。
薛婆子一算：“实话说与娘子，粗笨的三、五个便也有，止府上门房须用不得蠢人，恐难有合意。”秀英道：“也罢，门房不须你寻，我自往出去寻来。”薛婆子道：“那便好，哪用得十日，有个五七六天儿，寻五六个与娘子挑来。”
从此玉姐每日抽上两刻钟็教她两个ฐ识字，又背些口诀学算账，数年后，两个ฐ也颇็甚用。程谦于泰丰ถ楼请亲朋街坊吃酒，玉姐算账，也带着她们两ä个一道。却是小茶儿算得不如朵儿又快且准，也不知是为甚。
当下教了数个字，小茶儿识得的多，朵儿识得的少，朵儿便说：“小茶姐识得便成，不耽误姐儿使唤。姐儿还有事呢，休要为ฦ我误了事。”小茶儿道：“回去我再教她，明日姐儿来考，考不出来只管拿我问话。姐儿的事情误不得，再不写字儿，墨要干哩。”
内里小茶儿又说：“听说娘子与姐儿合起来与你将有十两银子了？你自家算算，他们昧了有多少了？这等贪心不足，倘若他们要挟你偷家里钱，又或坑害娘子姐儿，你也做？”声音已严厉了起来。
玉姐暗道小茶明白，人生一世，做事须得果决，若如朵儿这般瞻前顾后了，有一就有二，叫人拿捏住了，真真生不如死。不若破釜沉舟，尚有一线生机。
当下说定，程谦一家三口儿便往乡间理事，依旧住在前番所住之处。到เ得下处，且不理事，程谦与秀英商议：“且把那一等无赖晾上一晾，将正事办完。”秀英道：“你说甚便是甚。”程谦不由多看秀英一眼，以秀英的脾气，合该放下其余，先将那闹事的唤过来一顿好骂才是。
林老安人道：“都去，都去，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娘，有我在，你怕甚哩？她身上尚有三年重孝，且与我在小佛堂里为ฦ她爹诵三年经罢！想来你阿公日日看她诵经，知她不曾出去惹事，便也安心了。”
县令听了便怒：“你棒疮好了又来讨打！滚出去，我自有主ว张，你不许再与这样的人相交！”
是以并不以程谦太坏——事到เ如今，他还道程谦与他一样，皆是运气好哩。程谦赘婿，不得进学，县令公子看他，总在可与不可之间，然则ท生得好，做事周到，也不同与寻常帮闲。又要卖弄自家能耐，便与父亲关说。
程谦道：“苏先生方才寻我说话哩，说可使玉姐去。也不用她多说甚，叫李妈妈带着，她总是个ฐ主家，也好过你这般躺着与人说话。”
秀英正挣扎着要起身，叫程谦拦住了：“老安人已病倒，你好生将养，休教她再挂心才是。你这般，走不两步便要人扶回来哩。”秀英道：“我倒想安卧静养哩，我再躺下了，倒好指望谁去？你好歹是七尺男儿，舅爷家女眷来，断ษ没叫你应酬的道理。”
再问：“那家姐儿可聪明不？”
梅香道：“是原主ว人家里安人与改的。”
李妈妈禀过秀英，秀英想，大几岁总会伺候，且梅香也止十岁而已，既识文解字，亦可督促了玉姐上进，便叫梅香做了伴读。自此梅香便伴玉姐读书，倒也聪明伶俐，玉姐想要什么，眼睛一转，她便捧了来。果儿不吭声为玉姐缝了书袋儿。唯朵儿懵懂，听李妈妈说要教她如何伺候姐儿，看一眼玉姐，又听了秀英之ใ命，便乖乖๔应了。每日里玉姐下课回来，她便数说今日做了甚么，李妈妈又夸她了云云。
果儿道：“爹娘在时，也教几个ฐ字儿，爹娘去了，便常做些活计，也会针线，也会灶上活计。”梅香度李妈妈之ใ意，道：“奴原在家中ณ识过几个字，也与家中姐儿一道读过几天书。针线上倒好只做小件儿，并未学裁é剪。”
玉姐乖乖๔过去听苏先生开讲。
苏先生扶额道：“总是说不过你，你过来，我与你讲韵。”
林老安人截口道：“你个ฐ刁钻老货！府君家买了两ä个养娘，还花了上百银子哩，钱多钱少，哪有个ฐ足字？我要那顶好的，你又有了？休要说嘴，只说你能ม拿得出来的罢。”
王妈妈连称不敢，又问：“这一分价钱一分货，不知府上要什么价儿的呢？这一个金尊玉贵的姐儿，却不好轻慢了。但买人卖人，总要分个三六九等……”
元宵两事，一是看灯，二是吃元宵。看灯除非看个热闹，亦有男女相看之ใ意，是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程家既无将娶ດ之男，又无恨嫁之ใ女，看灯便是看灯，吃元宵便是吃元宵。
两人说话间却不曾想，一年之后，二人倒要没口子咒这陆氏。此时只管翻看厨下糯米粉有无受潮、种种馅儿齐不齐全，备着灯节好做元宵来吃。
程谦思忖片刻，道：“那ว你便教她罢。”
凡事只一提素姐，不消说下文，程谦已能知道这位岳母又做了个坏榜样，说不得，岳母怕是当了许多回冤大头，是以妻子才这般焦躁，唯恐玉姐学坏了。
柳家儿郎们原对程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说是当朋友呢也没那么亲近，说是当仇人呢又过份。看他着实上相，又不喜他一站出去便抢了风头，厌他是个赘婿，心里实是认了他能干。就这么忽冷忽热，不上不下，说起话来一时亲密，又一时含酸。
程谦夫妇携了玉姐去磕头，苏先生把自家往椅子里一丢，抄起本书来盖到了脸上。
程老太公道：“尽顾着说话，险些忘了正事，请先生先写字儿哩。”
字是在书房里写的，到了书房，算命先生扫一眼书架，见内里书籍颇็多，也无灰尘，暗中点了点头。程太公道：“我读书不多，就集这些书，闲时教膝下一个曾孙女儿认些字儿。”又问算命先生几处参悟不透的道理，算命先生随口而言，程老太公入耳便觉茅塞顿开，喜得抓耳挠腮，连着算命先生也跟着开怀起来。
这话却是不好当着公婆面说的，只在自己房里讲。不意酒壮怂人胆，喝高了的男人有甚顾忌，与娘子争吵起来，闹得家中长辈也知道了。于舅姑而言，总是儿女重于儿媳，除非儿子犯了大错，这也要怪一怪儿媳“看不好丈夫”。何况这等矫情小事？
心口酸着，却也掩不住羡慕，回家也不论郎君是不是醉个ฐ半死，卸了钗环，伸手就把丈夫一指：“竟是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哩，人家程家郎君，自家吃酒，喝口汤还想着娘子，你只顾ุ自己醉死！我白嫁与你这夯货生儿育女！”
里面纪家娘子何氏开口了，她略带些西面的口音，听起来倒不算吃力，说的还是一口官话：“那便有劳了。”一面翻着手里的拜帖，见是四份儿，心中颇็为奇怪，谁家送帖ຆ子不是送男女各一份的呢？
一面恭敬地说，一面暗想，这纪家也算是有门第的人了，家中娘子并不出来见人，还要隔道帘子，怕还不够富贵，这城中再富贵一等的人家，如县令那ว里，是断不能让这别家男仆轻易见了女主人的。
大姐儿在睡觉，睡得颇香，林老安人与素姐只趴在床边儿看她，就觉得有无限乐趣。素姐还小声与林老安人说：“她再有个ฐ兄弟就圆满了。”
大姐儿就由á李妈妈带着，镇日在林老安人与素姐面前承欢。程老太公偶尔应酬一二，大把闲暇时光便或往后花园里烹茶赏花，或往郊外踏青。今日事毕，忽地念起大姐儿来，便往老妻那ว里去。老两口是万不肯把小孩子交给素姐来带的，唯恐她给养成一个面团性子。
这卖唱女子极有风情，倚他吃饭，自把他捧得似个ฐ英雄。家中ณ素姐虽对他好，奈何吴二郎总觉得抬不起头来，仿佛连看门扫地的仆役都瞧不起他似的。只恨他现在还要倚着岳家吃饭，不得与卖唱女子长相厮守。
吴二郎被卖唱女子几句：“得郎相救，奴奴感激不尽。”弄得飘飘然起来，稀里糊涂ิ就收了人家绣帕。次日他又出门，卖唱女等在巷๕口，又与他果子吃。一来二去，两ä人便成其好事，吴二郎手上也有几个私房了，便出钱在江州ะ城里赁了间院子与这卖唱女子住，居然也置起外宅来了。
程素姐应了一声：“是呢，你阿婆是劳神费力这许久ื，还看着厨下煮红蛋呢。”
程秀英堆起笑：“叫她们去弄罢，这两天娘也累着了，我怕阿翁阿婆也累着，娘帮我看看去呗。”
秀英一想，道：“也是。”所谓道理，不过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若说皇太后真心以为自己้做错了，不当谋废立，秀英是不肯信的，申氏亦不肯信。两人皆想，皇太后如今想依旧ງ锦衣玉食好生活命，须ี得不再与帝后寻烦恼。却不如玉姐并非以此事威逼，乃ี是“以死相胁”。
玉姐正可与秀英、申氏等人再说说话儿。申氏因问：“皇太后究竟如何？”秀英也说：“她今日怎地这般和气？我看她看淑太妃，眼睛都能吃人。”玉姐知道这两个都不好哄，只得含糊道：“虽明白了道理，终究意难平而已。”
又因与申氏见得多了，待要过年，玉姐免不得做了两样针线以赠。玉姐针ฤ线是素姐指点，素า姐平日无事，于此上头甚是用心，玉姐手笔虽嫩，却是奇思，花样儿也好看。赠与申氏之抹额，次日她便戴上了，又与玉姐一双明珠。玉姐开匣看时，竟是浑圆一对黑珍珠，不由á惊道：“这个少见哩，可是珍奇。”
申氏道：“原是那ว胡商孝敬，我总要与人两分情面，余者未取，只拿了几颗珠子。这一对儿倒好一样大小，正好与你玩。”秀英道：“太贵重了。”申ã氏道：“值甚么？我与玉姐儿娘儿两个投缘儿哩。”
两下欢喜，到得年后，秀英又取这一笔红利与申ã氏，两人五五分账。竟足有千两赚头，自家并不费甚太多本钱，连铺子也不须占，只要有人验看绣帕有无纰漏而已๐。
胡商见绣帕绣得整齐，又可自定了样子使人做来，倍觉痛快，又加订了些。他是携金而来，一两金抵十两银，十六两ä是一斤，带上数只小皮匣装ณ金，统共百余斤ภ沉。金子原就是份量沉，看着小，携带也方便。便以赤金买货，绣帕轻巧，携带也方แ便，实是往来贩卖之佳品。
申氏与秀英两个尝到甜头，皆欲将与胡商之ใ交易长久做下去。胡商这里，有官员庇佑，又不欺压于他，收货既好，也觉可靠，临行前与程实有约：“来年还来买。”
那头秀英却又起意，专一收那等绣品，或是扇儿、或是帕子、又或屏风一类，但有订货，这里便接了。却把绢绸、针线与绣娘，铺里出料é子，绣娘出工，秀英付与工ื钱，再转贩卖。渐渐地，非止做这针ฤ线铺一样，亦兼开个绣坊，却无须养活绣娘，只把出工ื钱来即可，故而也无须租个院儿好与绣娘做工，只有个ฐ门面便得。1
到得三月里，玉姐十一岁生日前，两ä处铺子便已见利。这一日，家中摆桌生日酒，与玉姐庆生，林老安人、素า姐、苏先生都来了，正热闹时，程实使个ฐ小幺儿来说：“门有人递帖儿来哩。”
秀英奇道：“是什么人？”
洪谦把帖儿打开一看，笑道：“是盛小秀才，他合家又迁回来居住，在东街那里赁了房儿，不日要来登门。”
作者有话要说：1眼熟吧，这其实是资本出现的原始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