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是冬至了，你带上行健，带些东西到王家走一趟，做人要有感恩之ใ心。”父亲跟母亲说，父亲是让我去答谢王先生的医病之恩。
那天母亲一直催了好几次我们才去吃晚饭，我和秀林是故意磨磨噌ຒ噌，我们不敢见到父亲。当我们小心翼翼地吃完饭，父亲已经坐在太师椅上了。
镇子表面之ใ下有着很多很深的东西。我们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边注意着路边的老旧房群。哪家青砖瓦檐上又长了长长的茅草，被风吹过出了呜呜声，又是哪家门前的老槐树上多了个ฐ鸟窝，在这一切一切，都随着我们每天匆匆而过的脚步被带入了视野。
太阳穿过河堤上的柳树林照下来，脚下的青石路坚硬而且有些古老，它好像在向你展示着什么。在路两边，形形色色的青砖瓦房，用它们不同年代的苍老以及参次不齐的庄严宣告着一种共同存在的秩序。这时，你听不到一个人说话，只能听到自己脚底与青石路面的磨擦声。那声音明明生在身边，却又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又一直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消失而去。
秀林看着我一脸疑惑。我说：“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儿吗？”正说话间，母亲和天白走了进来，我连忙把信藏起来。母亲并没注意到我的紧ู张，她告诉我：“父亲叫你过去。”
那两封信交到เ我的手上，我不禁大吃一惊。
直到现在，日本兵到เ镇上来对我们来说仍无法确切地说到底是一个好消息还是一个坏消เ息。不过，不管这是一个好消เ息还是一个坏消เ息，对于当时的我们、对于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来说都不是最让他关心的问题。
我和秀林从学堂出来。春天的镇子随处可以见一种新า鲜的气息，草长鸢飞，群鸟在河堤的柳树林里高声歌唱。晾了一冬的地里已经有人翻墒了。大运河冒着泡，宽阔的河面上开始有些泛蓝ณ，水面也柔和多了。经历过整整一个ฐ冬天，它像个老人似地面无表情地醒过来了。河边的水草，随着天气一天天变暖开始芽。傍晚时分开始有虫子叫，它们会一直叫到深夜，让夜空下的镇子更加静谧与庄严å。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เ不时有人揣着手小心翼翼地在镇上走过。雪都已经化了，路边的老店，伙计们依旧准时地、不紧不慢地拆下门板。只是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大街上大说大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那个ฐ女疯子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
在这个春天，让我们唯一感到新奇的是每天早晨都会远远传来一阵阵嘹亮的军号声，接着是日本兵们整齐的操练声，短促而有力。他们把操练的地点放到了河湾北面离关帝庙不远的沙场。那ว里以前是镇上人们取沙土的地方。
镇子北面有一片老年间留下来的的沙场，那ว里有镇上最好的沙土，沙粒细腻均匀，吸湿性好。村里有了新生的孩子，家人们都会准备一个大大的布袋，将烫热的沙土装进去，然后给孩子穿上。孩子放在这样一个沙土布袋里，定期换土，即使怎么เ拉尿都不会洇出尿疹。这让父母们很省心。
日本兵把训练营放在了沙场，拉上铁丝网，这里就成了他们的地盘。他们没有意识到，因为他们的到来让镇上的人们取土成了问题。不过我们家像是早有准备，早ຉ在我们家的小家伙出生之前，泰平就主动用骡车给我们送来了一大车沙土，它就堆在我们家的南墙根儿下。但那些没攒下土的人家就不一样了，为了孩子他们不得不趁着日本兵休训的时候去偷土。
镇上没有一个人能ม听懂那些河湾里的日本兵一天到晚在说什么，他们只是定时训练、回营。他们很少到镇上来，也从不跟镇上的人打什么เ交道。慢慢地，开始有大胆的人远远地站着，偷看他们训练。
当大多数人变得沉默寡言，这说明是一种外来的力量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生活被迫的改变对一个人来说是难于接受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古老镇上，尤其是对这样一大群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人。长久ื的压抑对人们来说终归不是一件好事，而在当年，他们却也只是默默地承受并认同着这种改变。
母亲慢慢地能能够下地活动了。当院子里的老槐树开始芽，维持会也开始了他们成立以来的第一份工ื作。
这天早晨，我和秀林刚ธ刚起床，父亲已经到河堤散步去了，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有人高喊：“林先，林先！”
我刚要过去，母亲拦住我：“我去吧。”当母亲打开院门，现来的这个人是干奶奶。她踮着小脚๐，一脸惊慌的样子。母亲忙把她让进屋里。见到母亲，她焦急地问：“林先呢？”
母亲倒上水，告诉她父亲去散步了，接着又问她生了什么事。
“你看”，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ฐ皱皱巴巴的纸：“昨天晚上维持会送来的，这个天杀的马少元！”
母亲接过一看：“摊丁？他们要春生和秋生出伕？”
“可不是这些天杀的，谁都不找，偏偏找到了我们。你说这怎么เ办，这怎么办呀？”干奶奶不时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她的小脚咯噔咯噔地踩在地上。
母亲让我去叫父亲。
当父亲赶来，他先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水才说：“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先别着急。我听说这次不是去打仗。日本兵要在河滩上盖房子。每家抽一丁，十八岁到五十岁。镇上家家户户都派了。”
“那ว你说怎么เ办？林先呀，你可得想想办法，这个天杀的马少元，还有张名臣。他不当这个会长还好，当了这个会长先找到เ自己人头上了。”
干奶奶捏着那ว张纸，就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她一边说着，一边焦急地望着父亲。
“怎么办？这能有什么办法？”父亲说。
“马少元说了，派到谁要是不去，就抓到青城的炮楼里去喂狼狗呀，林先，你可得给我们想想办法。这个ฐ张名臣他不办人事儿呀！”
“你没到เ二叔那里看看？”父亲问。
“别提了，别提了”，干奶奶摆摆手，“你不知道吗，他早ຉ就放出话来了，他不认这个儿子了。现在在他面前，谁还敢提这个ฐ事儿。”
“哦，是这样。”父亲又喝了口水，“这件事也不全怪他。他也是给日本人办事，由á不得他。”
“那你说可怎么办哟！林先，你不能看着他俩让日本人带走呀，他们也是你兄弟。”干奶奶很着急。
父亲说：“你这话言重了。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先别着急，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你也别光听马少元他们吵吵，他们是虚张声势，再说这次摊上的也不是你们一家。你先等等看，看看别人怎么着。像这种事千万别ี出头。你告诉他俩，现在日本人在镇上，你就别ี让他们到处乱跑无事生非了，这事我看看再说。”
“林先，再怎么说你也在日本人那里有面子，你就去找找他们，跟人家好好说说，他们怎么就看上了我们家那ว两个ฐ不争气的东西！”
听她这么说，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不愿意听人提起他跟日本人的关系。干奶奶一见，忙转过头去跟母亲说话。母亲劝着她：“娘，这事儿您急不得。再说也不是你们一家。林先他有他的难处。他虽然跟日本人认识，可那只是一面之ใ交。这种话你可不能在外面乱说，会毁人的。娘，你先坐坐，还没吃早饭呢，就在这里吃吧。”说着，母亲要去准备早饭。
干奶奶叹着气走了，父亲沉着脸转身去了书房。
那ว天早晨父亲没有吃早ຉ饭。父亲一般不会不吃早ຉ饭，如果哪天早ຉ晨他不吃早饭，那就说明他一定是因为有比吃早饭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那一天父亲什么也没做。他一个ฐ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呆呆地望着对面墙上的孔子像坐着。当母亲让我去书房叫他的时候，他只是低低地说：“你们吃吧”，然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父亲很少对我们这样。我只好惴惴不安地退回来。我们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早饭，一边偷偷看着母亲。母亲说：“以后有事没事儿地少到处乱跑，现在镇上乱得很，尤其是那ว些日本兵，你们见了他们要躲得远远的。他们吃小孩儿不吐骨头。”
“日本人吃人吗？”秀林用筷子轻轻地敲着碗沿，扑闪着眼睛问。母亲用筷子重重地敲在他的手背上：“吃着饭没有！”
秀林一吐舌头，母亲沉着脸：“少说两句不行呀，一天到เ晚就你事儿多”。
在这之前，母亲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我们说过话，我想，大概是因为日本兵到เ镇上来的缘故吧，他们把镇上人们的心情都给搞乱了。那ว天上午父亲没到码头去。当我和秀林中午放学回来，他书房里的门还紧紧闭着。母亲正在给刚ธ出生的小家伙换土。自从他来了之后，我们家一天到晚都是浓重的腥臊味儿。母亲让我们把换下来的湿漉漉的土倒掉，然后将铁锅里翻炒好的沙土用箩又筛了一遍，才装到布袋里，给他穿上。
“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吗？”秀林问。
母亲一边忙着，一边回答：“哪个ฐ孩子不是这样呀？一泡屎一泡尿把你们拉扯大，长大了一个ฐ个都不听大人的话。”
“娘，你不是说我们是在省城长大的吗？我们这里有大运河，有沙土，省城哪里有这么多沙土穿？我也没记得家里炒沙土呀？”秀林这个ฐ家伙的问题总是很多，他忘了早晨母亲曾经重重地拿筷子敲过他。
母亲的脸突然红了：“小时候的事你们怎么记得？小孩子家的别乱问，哪个ฐ孩子不是穿土长大的！你怎么这么多话呢，去，你们去问问父亲中午吃什么饭。”
秀林说：“父亲回来了？”
“他没出去”，母亲说。
这时，我看到母亲把沙土袋的一个扣子给扣反了。我说：“反了反了，你把扣子系错了。”
母亲这才回过神来，她忙把系错的扣子解开，重新系好。我感觉秀林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把母亲问得有些手忙脚乱ກ，要不她不会把扣子扣反，也不会把我和秀林支走的。
父亲果然在房里。当我们推门进去的时候，他还在盯着桌子对面的孔子像呆。见我们进来，他神色舒缓了一下。
“你们回来的时候在码头看到เ什么没有？”父亲问。
我想了想：“没什么，就是在渡口牌坊那ว儿有一大群人在围着看，不知道看的什么东西。”
“哦，是吗？”父亲若有所思：“去吧，你们去吧。”
下午去上学的时候，大大街上看不到เ一个人，就最平时最热闹的码头也是三三两两。中午围着一大群人的牌坊这时已๐经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和秀林看到墙壁上像是有什么เ东西贴过又被人撕掉了的样子。快到เ学堂的时候，远远地我们看到镇公所门口围着一大群人，正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秀林拉着我刚要过去。这时，就见马少元骑着自行车带着几个ฐ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向人群冲了过去。我们忙躲到学堂的门洞里面。人群哗地散了，马少元跳下自行车，站在原地破口大骂。
原来，今天一大早ຉ，不知谁在牌坊贴出了反对为ฦ日本人出伕的标语，张名臣一见火冒三丈，将马少元狠狠骂了一通，并责令他调查。谁想到，中午他来维持会上班，现标语竟然又被贴到เ了镇公所大门口。这是对他们公开的挑衅。
张名臣吩咐马少元去河滩日本兵营报告。
马少元带着日本兵一来，人群哗地散了。张名臣正从镇公所迎出来，就在这时，他的哥哥镇长张汉臣也匆匆走来了。
“你怎么才来？我早ຉ就让他们通知你了”。张名臣有些责怪地跟他的大哥说着话，转过头来鞠个躬，笑了：“太君。”
两个日本兵面无表情地站着，像两ä颗树。张名臣转过头吩咐马少元：“你先把太君请到屋里，上好茶。”说着，他扯着张汉臣的袖子把他叫到一边，不知说着什么。
张汉臣突然重重地一拂袖子大声说：“无稽之谈！你要知道这是谁的天下，我现在还是这个镇长！你们维持会算个什么，凭什么这么做？你们纯粹就是乱ກ搞！”
“你知道不知道我的难处？我愿意这样呀？这是日本人的意思，这些事是我说了能算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这事儿我不干也得有人干吧？”张名臣一边说着，一边四下望了望。
这时，他的大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好了，张会长，摊丁的事儿我不说了，你们维持会的事我管不了也管不着，反正镇公所是不会给日本人出力。还有，有一句话你可得记着，一个人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能当亡国奴！这话也不是我说的，老张家的人不能让镇上的人戳脊ิ梁骨！”
说完他拂袖而去。张名臣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愣了一下，转身向与学堂一墙之ใ隔的镇公所走去。
看来，这个ฐ自从当上维持会长后一直心气很高的人在他的哥哥那里受到了打击。我和秀林正踮脚望着，背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一听到这声音我们就知道，是大伯父到了。
“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เ，还不进去上课！”他手里拿着一卷书，正从教室里走出来。
他的语气有些严å厉，这跟在家里的时候大相径庭。我们的胖胖的大伯父一向都和蔼可亲，不知为什么在学堂里他就像变了个人、一个人为什么会有两ä副面孔呢？这是我们都不明白的。我和秀林忙向教室走去。
这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大伯父叫我和秀林到他办公室：“现在局势很乱，你们年龄还小，什么事都不懂。要少说多看，更不要瞎掺和什么，也不要乱看事。像今天这事你们就不应该围着看，更不能ม偷听别人说话。为人处事，胆愈大而心愈小，识愈方而行愈圆。”
我和秀林点点头，这时大伯父的表情和蔼多了。我们还是希望看到เ他这副表情，只有这时他对我们来说才更像一个长辈。
“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二哥从北平回来了。”
“是吗？”秀林的表情生动起来：“什么เ时候回来的？”
“已经回来好几天了，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回来看看就走。”说着，大伯父向外面看了看：“他挺想你们的，他在家里不能ม出来，他让我告诉你们一声。”
“好吧，我们这就去。”说着，秀林拉上我就走，大伯父咳嗽一声：“晚上再去，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回来了。这件事最好别跟家里人说。”
我记忆中的二哥安平高高瘦瘦的，戴着一副眼镜，他每年都会来看望父亲，他比父亲也小不了几岁，两个人经常关起门来谈着什么，一谈就是半天。每次，他都要跟我和秀林讲一些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新鲜ຒ东西。我和秀林都非常喜欢这个二哥。这时，大伯父说：“没什么事儿早ຉ点儿回家，别乱跑。”说着，他还轻轻拍了拍秀林的头。此时，这这个ฐ可怜的人还不知道他家里马上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