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随意出入绪王府，又与小十一如此亲密无间的，世间也只此一位了。
初看温文尔雅，谦和含笑，不论形貌仪态都好比上品暖玉，但一双剑眉朗目，透出十足敏锐的同时不显一丝尖刻，极有分寸地盘桓在威严与礼待之间，锋芒内敛，隐隐呈现天潢贵胄之相。
司鸿豫看到二人你追我赶的架势，忽然得了灵感，五指一松，手中长剑“哐当”坠地，直直落在脚๐边。
连秋棠打个激灵，扭腰闪过，眨眼间第二波突袭又至，前赴后继不得稍歇，害得他叫苦不迭，绕着假山流水左躲右闪，嗷嗷嚎叫，像只抽了筋的猴子。
一番眼神交战过后，苏蓉无力回天，垂死挣扎：“怎，怎么เ敢劳烦公主呢，还是让奴婢陪着傅公子吧，殿下吩咐过，有些地方是得绕开的……”
连秋棠做了个欲哭无泪的表情，手刀朝脖ๆ子上一抹，意思是我已经挨了二十大板了，姑娘您行行好，就赏条活路吧。
一顿ู饭从日落吃到入夜，谣言冒了泡地往外窜，各院都在交流不同的版本，外加考据细节真实度，几乎要写出一本笔记小说，那外出喝酒的老虎居然还没回来。
正在这要命的时刻๑，自小照顾ุ公主的愉安嬷嬷及时赶到。嬷嬷老当益壮，眼明手快，一把揪起小公主的后领，作提猫状提了回去。这结局壮烈而尴尬，像彩绘凤凰配了根老鼠尾巴，十分不搭调，众人纷纷摇头叹气，捧起凉了一半的饭菜继续吃。
小丫头最讨厌墨味，其次讨厌药味，眼看刚ธ出了墨斋就要进药房，一屁股坐在门槛ນ上不肯起来了，泪水汪汪地朝他撒娇。
这是他仅存的救命稻草了。
傅少容不太关心那ว些门客后来都去了何处，今天才知道，夏绯衣竟然就藏在这绪王府的内院之中，还被司鸿豫宠到了床上。
夏绯衣曾是百缀楼ä门客中的一位，傅少容不曾与他打过照面，也不知其长技为何，只听人说这小公子生得非常漂亮，容貌异于常人。六年前废太子的时候，府里门客接二连三地奔逃，一夜之间溃散大半，夏绯衣也在那场混乱中消失了。
本该有一个不容置疑ທ的回答，就像他从不怀疑自己十六年来秉承的信念，可这一刻，望着司鸿豫责问的眼神，他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会吗？
手腕使力，利落地牵绳回马，侧身过去伸手一捞，直接将人捞到了自己马上坐着。
司鸿豫大惊失色：“你疯了？！”
傅少容倏然醒转。
他双足跌空，朝着黑暗坠了下去。
——或者说，就是傅少容本身。
掳来傅少容的那一夜，司鸿豫曾说会等，等到他自甘附属、投身入怀，可局势的发展却比预ไ想恶劣了百倍。离开思清园时，他的身体几乎快渴疯了，迫切地想寻了那个缱绻浓情的春梦，沉溺其中ณ，聊作几分慰藉，但令他惊恐的是，床畔搂枕而睡的少年……已๐然长成了青涩俊秀的青年模样。
傅少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神情淡漠，目光空远，好似一个ฐ字也没有听进去，唯一的回应只是抬起手，一根一根拨开了他的手指。
他抬起傅少容的下巴，缓慢而清晰地威胁：“我告诉你，文人之骨看似坚硬，实则易折；文人之志看似凌云，实则ท愚钝ๅ。你性子清高，才华卓绝，如若看清天下局势，将来必定有所作为。如若执意捧着那点儿可怜的愚忠当做至宝，就不要怨我将你当作一只金丝雀儿，养在笼中，直到老死！”
韩及侧身避过凌空袭来的酒盏，反手抄了一杯，闲啜几口，抬眼笑道：“棋失先手，身陷迷局，难道不该出一把险招稳盘？”
“韩期成！”司鸿凌简直怒红了眼，右手一挥，接连飞出去好几只酒盏，“我花了十倍高价买你，赏你吃穿用度远胜他人，就换来这等馊主意？！”
司鸿凌的四大门客之中，有三个ฐ都是他见过的，那么เ，与他们并排而坐的这第四个……白衣，抚琴，传闻中ณ——天姿卓绝。
方才出声挑衅，此刻却及时制住了傅少容的那ว个ฐ，叫韩及。
如果哪日七皇子倒了台，他们四个被集体卖到青楼去，他可以在柜台帮忙算账，韩及可以教老鸨如何开设分店，一路扩大规模占领全国，李重桑只需搭个台子就能开腔唱戏，而傅少容，绝对是挂上红牌等大爷们抛银子宠幸的那ว一个。
卞岚曾经认真思考过一个问题。
这几日两人不如以往亲密，夏绯衣原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方才去到内间，见司鸿豫换下的亵衣满是腥膻，想到他宁可以手抚慰也不肯唤他侍寝，不由恐慌万分，一时气上心头，攥着衣服只想撕个粉碎，似与之有夺夫之ใ恨。
……难怪晨浴时一脸疲惫，不怎么搭理人。
说罢，恭恭敬敬地作了个ฐ揖。
见他不答应，司鸿凌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愁苦得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五哥可是嫌弃七弟的诚意不够？七弟……七弟是真心想为五哥分忧，绝不会怠慢了恩人！必会给他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材、最好的下人，五哥没有的，我通通都能给他！还望……还望五哥成全。”
等了许久，没有一个人来帮他。
他的身体本就十分羸弱，靠着意志才强撑至今，此刻突然受到破胆惊吓，全身的力气一口气散了个干净，竟一分也使不出来了，只好狼狈地趴着，盼望有人能来拉他一把。零零散散几个路人经过，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都怕沾了晦气，反而加快脚๐步绕了过去。
司鸿豫想到自己……活了二十二年，何尝不也是一直以光鲜的面目示人？
甚至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盼望着那样一个人，宁静、包容、感情清透、眉目温暖，能听他不遮不掩地诉说往事。就算半途情绪爆发失控，尊严轰塌了，丑陋而落魄的那一面现出原形，如同厉鬼从最深暗的角落被揪出来曝晒于烈日下，那ว人也能不惊不恐，抱着他，安慰他别ี怕。
想枕在他的膝上安详呼吸，零零碎碎，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没有催促，亦不必顾忌。
其实他的回忆也是灰暗的。灰扑扑的院落，灰扑扑的瓦棚，底下住着灰扑扑的五皇子，空有一个ฐ尊贵的名号，却连人带屋都和浩大的皇宫格格不入，地位甚至比不得皇后身边的一条狗。
连缝制衣裳这样的琐事，他们多少也有着相似的经历。
当年他玉牒无名，四公主后边直接跟了六公主的名字，更不用说制衣司的名录了。隆冬缺衣时瑟瑟发抖地跑去问，执事太监说不认识他，随手丢来一本名录，问上头可有他的名字。他捧着卷册翻来覆去查找，绝望之际猛地抬头，就见那太监似笑非笑地垂眼瞥他，薄红的唇角冷冷一挑，享足了戏弄的快意。
后来才收了假笑，不紧不慢地唤来一位老嬷嬷，说是年岁大了，制衣司用不着了，白送给他。
从此五皇子的所有衣物与制衣司再无干系，只那一个白发佝偻的嬷嬷，跟他住在瓦棚，捡了别宫丢弃的下脚料子替他裁衣。嬷嬷手巧ู，劣等的料子也能ม翻出花儿来，加之ใ司鸿豫生得俊朗，衣裳做好一上身，竟不比其他皇子差ๆ到เ哪儿去。
他长得快，少年时蹭蹭地拔节窜高，一件衣裳穿不了多久ื就要改制。老嬷嬷怕耽误他白天读书，总挑夜里赶着缝补。
屋里燃的是一盏豆油灯，昏黄微弱。火苗摇晃得厉害，明明灭灭扑闪，凑近了才看得清针线。有时烛火断ษ了，接续不上，他就去别处低声下气地讨几根灯笼芯。然而渐渐的，嬷嬷开始看不清东西，皱纹挤聚的眼窝里不知哪天泛起了一层雾，越来越浓，直至结成白霜，隔断了慈爱的视线。飒亮灼眼的明光照进来，嬷嬷也只能枯坐发呆，粗糙的老手抚着他的脸，说对不住殿下。
就连死的那天，嬷嬷也睁着一双白茫茫的眼睛。
她的眼睛黯淡无光，没有焦距，死时甚至少了扑灭的过程。司鸿豫不知道嬷嬷究竟是哪一刻走的，他久久ื地跪在床边，握着她枯槁的手，直到เ那ว双眼睛终于定了格，许久都没再眨一下，他才一头埋进嬷嬷怀里，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
“殿下！”
傅少容惊呼，一把扯住了他的手。
司鸿豫从怔忡中ณ苏醒，面前赫然是一条横穿山径的水沟，再多走一步就要栽进去。傅少容瞧他走神的状态实在令人担忧，攥着不肯松手：“殿下心事重重的，莫要绊着。”
下一瞬就被司鸿豫反手拉入了怀中，鼻尖撞着下巴，痛得他失声闷哼。司鸿豫却不管，情难自禁地抱住他削瘦的肩膀，下巴抵着颈่背，缓慢而亲密地厮磨，好像他是石头缝里的流水，松开一点儿就会溜走。
“兰章，你怨不怨？”
司鸿豫的嗓音有些沙哑。
傅少容不解：“怨什么？”
“怨天命。”司鸿豫道，“天命夺走了你的双亲，让你孤苦一人，饱受欺凌，浮萍一样飘荡了半世，连处落脚的根基都寻不到，你不怨它么เ？”
傅少容沉默了，少顷才淡淡笑道：“天命不仁，福缘浅薄，骨肉既ຂ生而割离，总是这天底下最悲戚的事，怎能不怨呢？”
司鸿豫只恨自己嘴拙，什么不提，偏找人家心底最痛的伤口去揭，然而傅少容伏在他耳畔ึ，温声道：“怨一时是人之常情，怨一世就是自寻烦恼了。娘亲从前总盼我能来京城，盼我过上好日子。我身上有她的祝愿，哪怕爬也要逼自己้爬来京城，逼自己้一日过得比一日好。况且……亲缘尽了，恩情还在，心里惦念着不忘，冥冥之中也会有所感召，就像他们仍然在世一样。”
亲缘尽了，恩情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