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微笑道：“多谢多谢，钟公公近来可好？”
张原心道：“钟公公就给我道喜来了。”出到门厅，小内侍高起潜满脸堆笑叉手施礼ึ道：“干爹让小的赶来给状元公道喜。”
张原分析造成百姓不愿种田à的原因，一是江南地主把农田à兼并去栽种一些产值高的农作物，如种棉、种果树，就是不愿种稻、种麦，民逐利如水向下，这在丰年时无可厚非，但一旦遭受大面积的自然灾害，粮食短缺就会极其严重；二是沉重的赋税和徭役导致自耕农大量破产，役一著肩，家便立倾，一家倾而一家继，一家继而一家又倾，辗转数年，邑é中家境殷实之ใ农无完家矣；三是土地兼并，赋税转嫁，官田à价轻，民田价重，贫民利价之重，伪以官为ฦ民；富者利粮之轻，甘受其伪而不疑，久ื之，民田多归于豪右，官田多留于贫穷，乡间富户，田连阡陌，饥饿之ใ民，皆其佃户——
张原并没有局限于救灾备荒这一个思路，他纵论晚明土地政策的弊端，写道：“——臣曾考嘉靖以来绍兴一府钱粮，嘉靖之前，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农，盖因四民各有定业，百姓安于农亩，无有他志，官府亦驱之ใ就农，不加烦扰，故家家丰足。人乐่于为ฦ农。而近六、七十年来，赋税日增，徭役日重，民命不堪，遂皆迁业。昔日乡宦家人亦不甚多。今去农而为乡宦家人者，已๐十倍于前矣。昔日免徭役赋税之人有限。今去农而蚕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昔日原少游手好闲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趋食者，又十之三、四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七、八分去农——”
很多董氏仆人都跟着叫起来，要把自己与这人命案撇清，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这世上忠仆少而奸奴多，更何况主人干的是不法之事，无关忠义，董氏奴仆们岂肯跟着见官受罪，没敢当面指证董其昌和董祖常，就把董祖常两个心腹家奴给推出来了——
“对，不关小人们的事，是马六、董肥他们干的。”
方从哲问：“能ม追查到纵火之人吗？”
吴道南道：“我与刘尚书正是为此才不忍黜落，《春秋》一房的房官张鹤鸣、阅卷官徐光启对照了朱卷与墨卷字迹后，认为首题犯讳有隐情，提出以草卷来验证，不料聚奎堂随即失火，草卷全部毁，这分明就是要销毁证据啊，可见奸人何等的猖獗。”
吴道南道：“这份考卷的首题虽然无法以草卷来验。但被人调换陷害是显而易见的，那个逃跑的誊录生必须要抓获归案，而这份墨卷依红号草榜名次不变。”
众官面面相觑，副主考刘楚先问：“吴阁老，那这份考卷怎么处置？”指了指长桌上那份首题违式的墨卷。
张原道：“好，明日就开始持斋。”
张联芳道：“介子先持斋三日，然后再去大慈延福宫为伱妻儿祈福，天官赐福、地官释罪、水官解厄，据说很灵验。”
阅卷至掌灯时暂歇，然后用餐、饮茶，戌时二刻再继续阅卷，至亥时三刻止，次日辰时三刻๑又开始一天的阅卷。
房官张鹤鸣六十多岁了，发黑体健，现任兵部郎中ณ，说道：“诸君莫要笑谈了，认真阅卷吧，不要错漏了贤才。”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一科本经春秋的考生有八百多人，阅卷任务繁重啊。”
张原道：“自那ว日撞了我之后就再没看到เ过。”
小景徽高兴了，忽然想起一事，东张西望，问：“张公子哥哥，那个会打人的老和尚呢？”
张原、张岱几人齐声问：“这是为何？”
用罢午餐，张原约翰社诸人明日午后同游大隆福寺，先看看讲学的场地，后日便开始翰社ุ在京的第一次讲学，张联芳听说张原要借大隆福寺的殿宇讲学。笑道：“大隆福寺有个ฐ老和尚，是住持虚凡的师叔，叫金粟和尚，据说是开悟的高僧，你们去了可别碰上这位老和尚——”
张原微笑点头，放下车帘，对钟太监道：“公公既ຂ肯善纳晚生之言到慈宁宫烧冷灶，就再听晚生一次忠言，尽量与客氏交好，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从我昨日看到皇长孙与客氏的亲密，我敢断定客氏在皇长孙心目中的地位胜过李侍选甚至其生母王才人，这种人是公公必须要交好的，还有，皇长孙贪玩也有他的原因，祖父冷漠、父亲整日生活在忧惧中，皇长孙虽年幼，也会感受到这种压抑，所以公公要真正关心爱护他，至于他读书不读书，这个不必强求，明君垂拱而治，要的是有贤臣辅佐。”
马车驰过长街，折而向南，离东四牌楼ä不远了，张原拉开厚厚的车帘朝窗外看，夜色中，穆真真快步走在马车这一侧，一手稍微提着裙子，两条长腿急速迈动，轻盈如鹿，听到เ拉窗帘声，穆真真就已经觑眼看过来，向车中ณ的张原嫣然一笑，蓝ณ眸幽幽，雪白的牙齿映着街边的灯光闪闪亮——
沈德符身材矮小，妙语连珠，而二十多岁的过百龄却是木然呆坐的一个人。在一群笑话连篇的文士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偏偏就是噱社ุ中人，张联芳对张岱、张原道：“别ี看百龄老弟呆若木鸡，他时常一鸣惊人。”
这七人当中ณ张原久闻两个ฐ人的大名，一个是沈德符，字虎臣，写《万历野获编》的，见闻很广博。另一个是过文年，字百龄，晚明围棋第一高手，澹然十一岁时曾得到过百龄指点了几天棋艺——
傅氏轻抚女儿娇嫩的脸蛋，柔声道：“小徽乖，好好睡觉，睡一觉，病好了，你张公子——你姑父就到了。”
傅氏摆摆手，走到小景徽床前，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还有些低热，病还没痊愈呢，小景徽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湿湿的，似是睡梦里头痛得流了眼泪，半睡半醒中也知道是母亲的手，嘴里喃喃道：“娘亲，小姑姑和张公子哥哥到了没有？”
清墨山人说了实话，他今年二十六岁，之ใ所以要扮得老成一些是因为ฦ太年轻卜卦算命没人信，那三绺胡须ี其实都是粘上去的，这世道，绝大多数人只貌相。
腊月初二，前方航道畅通了，堵在济宁的上千条航船开始行驶起来，张原让汪大锤进城把清墨山人和董奶茶接到船上一起上路，那清墨山人服用了三剂小柴胡汤，高烧退后，病大致好了，在船上，武陵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清墨山人今年几岁？因为以前在十字街时见清墨山人蓄着胡须ี道貌岸然，似乎有四十来岁，可现在看起来才二、三十岁的样子——
张原见众人商议夜游扬州ะ，便过来问：“集之兄，瘦西湖离此远吗？”
高邮商人回答了张原的一些问话，然后连连打躬致谢，回到เ三橹船，要连夜赶回宝应县去。
张原知道尚丰的痛苦，鹿儿岛大名岛津氏每年要从琉球征调上千民夫去鹿儿岛服役，还要琉球王进贡海鱼、熊掌、药材、矿产，贪得无厌，尚丰虽有不甘奴役驱逐岛倭的志气，但他不是世子，而且凭琉球自己的力量也无法与岛津氏抗衡，听尚丰说年初他还去了一趟京城，遍访阁臣和诸部，想得到大明朝廷对琉球的支持，但最终是失望而归——
尚丰神情有些悲伤，说道：“在下明年初就要归琉球，不知与张兄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张原道：“多谢公公，晚生有很多同道赴京赶考的朋友，不好撇下他们，公公美意晚生心领了。”
邢ฦ隆也自觉熬不过睡意，打着哈欠道：“岁数大了，这精神头差，张公子，明日来，明日杂家请你喝酒。”
张母吕氏看着泪光濛濛的商澹然，对张原道：“澹然有为ฦ娘帮你照ั顾着，你只管放心去，在外照顾好自己就好。”又叮嘱穆真真，穆真真一个劲点头称是。
张原拜别ี双亲，父亲张瑞阳道：“在外不要惹事，记得多写家书。”
张原让来福挑着贽礼跟他一起进去，来到เ内院西侧的那个小院，三年前张原向王思任学八股文时就是住在这里，这里可称西厢院，月洞门那边就是王师母和静淑师姐、婴姿师妹等女眷住的地方，这里设了六席，都是王氏族人和亲戚，王炳麟让张原和他的三个妻兄弟同席，张原道：“师兄，王老师远在袁州ะ，弟无法当面谢师恩，想给师母磕个头，不知可否？”
王思任府前宾客盈门，从门厅至大厅共设了三十余席，王炳麟正周旋其间，八方酬酢，见到张原四人，略๓一寒暄，便道：“介子你怎么这时才来，你随我到里面坐。”安排张岱、张萼、姚â简叔和周墨农一席，张原随他入内院——
那ว弯缺月升上楼ä顶月光清冷后园白骡的厩房有灯光张原刚ธ走近兔亭就举ะ着灯笼出来了见到张原冁然笑道：少爷雪精睡着了又道：少爷去哪里婢子照ั你手里灯笼晃了晃张原道：我就在河畔ึ小楼月光亮得很又没几步路你赶紧ู回去歇息吧兔亭噢的一声提着灯笼回内院去了张原刚走到เ那两株桂树下听得木楼上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当的连响了十二声这钟是商澹然让搬到这边来的说是半夜冷不丁当的响起来会心惊——
商澹然微笑道：张郎考虑得周全宅子有那些不明底细谄言媚笑的人也实在让人不舒服——好了张郎去洗漱吧王微在后园木楼她今天第一次进张家的门你不要冷落她就是这最后两句话让张原非常感动定定的看着商澹然这才是第一会勾人心的女子啊……
商澹然大羞。
伊亭笑。
张原很清楚晚明的官场，都是在扯皮、讲关系、处处盘根错节，他若全力追究此案，势必开罪张其廉和其他收受了董、汪好处的官员，而且追究此案的最好结果也就是革去董祖源举人功名、流放汪汝谦，根本无法铲除董、汪的势力，所以他还是决定暂不追究，全力准备明年二月的会试为上——
钱谦益不能在杭州ะ待得更久ื，他对张原不再追究董、汪造谣案有些遗憾，张原若联合翰社ุ同仁盯着此案，按察司也不敢过于枉法，不过钱谦益却也知道张原即将赴京应试，也无时间和精力来盯着这案子，这场谣言诬陷看似就要这样不了了之，最多也就判ศ汪理直一个ฐ流放——
汪汝谦气忿忿将那ว书帖ຆ递给汪守泰，汪守泰看罢，绷着脸露出笑意，说道：“不怕他贪，就怕他不贪，他想要九兄的不系园，那就典给他，这是我们翻身的良机。”
称呼汪汝谦为“九兄”的男ç子年近四十，一脸精悍之色，是汪汝谦的族弟，名汪守泰，为ฦ歙县狱吏，甚有手段，另一中ณ年士人却只是坐着饮茶，头也不抬——
猛听听得龙门三声炮响，诸生都是一静，只见贡院大门缓缓打开，先涌出一队官差，高叫“肃静”，随后便是一众考官走了出来，数十盏灯笼照耀，明如白昼——
黄尊素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人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早知如此都不用黄三高他们去不系园了——”
房里的张若曦一手拢着衣领ๆ，一手挽着长发，走了出来，就看到弟弟张原和王微站在楼廊上，奇道：“小原，你们站在门外做什么เ？”
“叫唤什么！”
薛童道：“小武哥，我随你去。”
张若曦和王微各乘一顶小轿，张原、穆真真立在轿边，武陵自告奋勇道：“少爷，我挤到照ั壁去看榜。”
张其廉笑道：不是教训，善意提醒，好了，你要出城是吧，那赶紧ู去，不然城门要关闭了，希望鹿鸣宴上能ม见到你。”轿帷放下，起轿离去。
张原恭恭敬敬道：“张分守教训得是，学生谨记。”
雨还在下着，打在船篷上细碎的响，穆真真吹熄了灯，在灵璧石屏风那边的小榻躺下，屏风这边的张原双手抱在脑后仰躺着，眼睛看着昏暗的舱顶ะ，在想是谁要骚扰、陷害他，是姚复的亲友？董其昌指使的？还有一个就是汪汝谦？当然，也有可能ม以上三人都不是，翰社树大招风，惹人忌恨也不是没可能——
张原的目的达到เ了，便躬身施礼退开，自回运河船上，这时已经交三鼓了，奸人扰乱他们心意的目的也达到了，考试前夕出了这样的事，张原他们心里总不会痛快。
……
三日后，小手婆婆由á姚叔护送离开山阴回南京，除了得到เ一百两银子的酬金外，张母吕氏还送了好些礼物给小手婆婆，真心感激啊，若澹然分娩有个三长两短，那家里人对张原中进士都不会有什么喜悦之情了，山阴刘知县六日前就已派人来报喜说张原高中丙辰科会试第六名——
商澹然身体恢复得很快，小婴儿也很健康，转眼就是四月十六日，这日午前，绍兴知府徐时进亲自领一班鼓乐吹吹打打来到เ东张解元牌坊前，张原殿试状元的报喜文书传到绍兴了，两根朱漆大旗杆很快竖起，状元牌坊即刻๑开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