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再次笑起来，好像他的思绪终于从某个遥远之处拉了回来。他说，“只要是传说，就总是神奇的。对不对？”
我又说，“陛下擒杀魏忠贤的经过，真像别人传说的那ว么神奇吗？”
“你就是属虎，也认命了罢。”
“陛下，知道奴才的属相么？”
我大概是笑了下罢，我说，“神父，相信我，我会快乐่的。”
他斟酌着词句，很无力地安慰我，“我可怜的孩子，相信我，人活着，总是比我们自己设想的要差许多”
第三卷我在地上的父
第二卷午门以深
三八
魏忠贤又去了葫芦庵。他之所以迟迟没再去，是怕那ว个枯槁的老尼识破了他，咒他天打雷劈。但除了葫芦庵，他又到哪儿去求良药呢？路上他都告诉自己只是去庵里烧柱香，捐点钱，连点侥幸微渺的念想都不敢有。这是二月的天气，地上树上已经见了点儿绿意了，但若细细看，到เ处都还是干巴巴的土黄|色，扫叶林的树梢，还没有新芽，喜鹊的大巢，还在枯枝上醒目而危险地悬挂着。好容易到了庵门外，他踌躇着去推门，门却嘭地打开了，大步跨出来个彪壮的胡僧。
第五卷闯入者15
胡僧可能ม来自昆仑山以南万里之外的块湿热大平原，高鼻蓝眼，络腮胡子浓而卷曲，肩上扛了柄带月牙铲的禅杖，左手捏了只系金穗的干葫芦，脸色涨得通红，气哼哼地，似乎口里正憋着只羞愤的鸟！
魏忠贤惊，赶紧侧了侧身子，念了句：“阿弥陀佛！”胡僧瞥了他眼，看见是个矮矮胖胖的公公，脸陪着谨慎和恭敬，而小眼珠子在滴溜溜打转，不觉哈哈笑，用拗口的中土声音说，“公公，是临ภ死才来抱佛脚？”魏忠贤吓了跳，回了回神，才明白胡僧把“临ภ时”念成了“临死”。他合十道，“佛是天天要念的，佛脚却不敢抱。”胡僧问，“那为啥要造这个词？”他说，“天下之大，除了几个ฐ圣贤，无非愚男蠢女泼妇莽汉，凡想有所妄为ฦ，都要耍个ฐ小聪明瞒天过海。”胡僧又问，“圣贤几个为啥才几个？”魏忠贤默然片刻，用咽唾沫的空隙搜索ิ枯肠，胡诌道，“这个譬如佛门，北京城寺庙上千，和尚尼姑过万，每日念经都像片急雨，足以打破沉船。而破了执迷了了生死的高僧，能有几个人？”胡僧再问，“破执迷？又如何能够破得呢？”魏忠贤不敢乱说，转了几个念头，把脸都憋红了，还是不知该说甚么เ，只得喃喃道，“这么高深，俺如何能够明白呢总该就如大师这般罢。”
胡僧凹陷的眼窝里射出刀子般光来，直直瞪着魏忠贤。魏忠贤被瞪得手脚发冷，有点想拔腿就跑，胡僧却颓然地把禅杖放下来柱着，现出疲惫和老态。魏忠贤试着上前扶了他把，说，“大师歇歇。”胡僧就歇了半晌，说，“公公是有求于佛门罢？”魏忠贤现出苦脸来，“俺弟媳怀胎十月，生下对双胞胎来，却死活也不肯吃奶，嫂嫂奶水充足，两个侄儿却饿得黄皮寡瘦，再拖，恐怕命将不保，俺老母眼睛都快哭瞎了。”胡僧笑道，“这个ฐ最容易，要他们对母||乳|执迷就是了。”魏忠贤不信，“容易吗”胡僧从葫芦里倒出些小东西放在魏忠贤的手心里，是几十粒灰色的小种籽。
魏忠贤谨慎地掂着它们，问胡僧，“执迷容易如果要破执迷呢？”
胡僧道，“也容易。”
魏忠贤问，“如何破？”
胡僧毛茸茸的大手伸出来：“把它们还给我。”
魏忠贤把手掌蜷起来，把种籽紧紧ู地握牢了，说，“俺不。”胡僧仰天打了个响亮的胡哨，也不再看魏忠贤，也不回头看身后虚掩的庵门，扛起禅杖，大踏步就往扫叶林外走，杖头的月牙铲闪着绿荧荧的光。
魏忠贤回宫后，用碗温水将种籽浸泡到后半夜，然后披衣起床，在透骨的冰凉中ณ，摸黑把种籽播在了厨房后边的块花坛里。花坛边有棵高擎的桧树，它落下的树皮在黑暗中跟银屑样闪闪地发光。几天后，种籽发了小芽芽，继而又长出了片毛茸茸的茎。天气慢慢地升暖，每根茎的顶子上，都结了乌ไ红的花蕾。随后，花蕾在和煦的暖风中开了，魏忠贤用曾经抱过南瓜的双臂，把花蕾环在自己的掌心里，感觉到她们习习地颤抖，有着说不出的妖媚和揪心。他有选择地，把最饱满多汁的花瓣摘入竹篮，挂在阴凉处盛放时鲜菜蔬ຒ的架子上。在每个下午的静谧里，他把花瓣点点放进玉杯，用银勺捣为乌ไ红的膏泥，有点像皇后贵妃的胭脂，但比胭脂ฦ更沉着，更粘稠。他蘸了点到เ唇边尝，微微甜，微微发麻，还有点眩晕的酒意，让他有点发怵。但他还是坚定地，在每天的早晨，挑小粒敷在客奶奶的上，再仔细地抹开去，如铺了层新鲜娇艳的||乳|晕，这使她的两个莲蓬总像是在极盛的好时候。电子书分享网站
第五卷闯入者16
客奶奶依从了魏忠贤在她身上所做的切。她看见宫中ณ的女人，妃子侍妾宫女健婢都像是根根摆在桌上或扔进篮里的僵硬的筷子，而唯有自己因了魏公公的小把戏，和个模糊的念想，还是个热辣辣的活物呢。
花凋零了，就结了果，魏忠贤试着在果子上动了刀，口子慢慢渗出汁液来，在空气中胶样地凝住了。他故技重演，拿舌尖舔舔，跟膏泥的味道样的，但是更浓郁更辛烈。于是，他除了留下几颗果子做种籽，把汁液都收集在了只陶罐里，以留作秋冬用。他观察到，这些果子看起来像是加了盖的罐，揭开来，里边就储满了灰色的小种籽。他有万千的感慨，罐真是个好东西，它把秘密都严实地捂住了。
这犹如施了魔法的花与果，当时中ณ土是没有个ฐ人认识的，就连宫中白发的花匠也为难地摇头。直到多年后，我在养父德吕尔?德吕翁的观测室描述到它时，他手上正调试的架望远镜跌落在地板上。他咕哝说，“阿芙蓉为甚么天不绝它呢？”
阿芙蓉，你想必是知道，如今的人都习惯叫它为“罂粟”。
客奶奶喂了皇太孙五年的奶，在万历三十八年腊月上，因为我父皇的出生，而被突然中断了。她被送回了菜市口老家。虽然如我已经讲过的，她因为ฦ太孙的绝食而在次日又被接回了宫里，然而，在老家度过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却把她彻底改变了。她看见了久别的父母兄弟丈夫公婆，自然，还有那两ä个怯生生瞅她的儿子：她觉得他们都是那么เ的陌生。他们坐在间屋子里，彼此呆滞得就像是群木偶。
夜深了，她还和衣坐在椅子上，丈夫从被窝里可怜巴๒巴地唤过几遍“桃姑”了，她都像没听见。五年，她头回有了空空的感觉，不再被吮吸的，在寂静的寒夜里说不出地肿痛发痒。她现在发现，自己在宫中ณ所吃的全部的苦，其实都不是为了他们，甚至不是为了对她怀有戒惧的儿子。这个晚上，她想到的都是皇太孙，那个总蜷在自己้怀里吃奶的大脑袋娃娃。她直都是清醒的，街对面的娘家传来杀猪的尖叫时，她依然睁着眼，手里抚摸着葫芦庵老尼的金针，那是魏忠贤含泪放入她手里的。当丈夫忍不住从被窝里爬出来，要对她用强时，她拿针飞快地刺๐了下他的脸。他呜呜地哭了。后来，她终于歪着头，迷糊了迷糊中，她感到丈夫再次推醒了她，用凄惶的声音说：
“宫里的轿子已经停在门外了。”
三九
万历四十三年，客奶奶已经给皇太孙朱由á校喂了十年的奶。这年本该和万历朝四十八年的每年相同，是沉闷而又无事的。慈庆宫也如从前样，在沉闷和抑郁中打发着时光。皇帝并没有彻底打消废黜太子而改立郑贵妃儿子为储君的念头，但又直悬而未决，这使太子在惶惶的焦灼之ใ后，只能选择酒女人自我麻痹。早ຉ晨和午后醒来，他的眼睛总盯着帐顶出神，而极少留意到เ，他的次子皇太孙的弟弟，即我的父亲朱由检，已在某个ฐ角落长到五岁了。
我父亲和他体格硕大的哥哥完全不样，他是苍白和柔弱的，也是非常安静的。他三个ฐ月的时候断了奶，也对禽蛋肉类没有大的兴趣，而爱吃细软滑腻的面条，里边煮了青菜萝卜扁豆茄子类的时鲜ຒ菜蔬。这个偏好，保持了他的生。三岁的时候，他开始写字，跪在地上，握笔悬肘，往张纸上去涂，有些是字，有些则ท不是，像驴马流动的光线和水。有回他写字的时候，偶然被睡眼迷糊的太子看见了，很难得地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嗯，嗯，很好，很大，很黑的。”
第五卷闯入者17๕
但皇太孙不写字，不画画，甚么都不玩。五岁之前，他总是被抱在客奶奶怀里的，五岁之后他的脑แ袋和身子都太大了，客奶奶抱他不住了，他就牵着她的手，或拉着她衣服的角，迟缓地转动眼珠，东张西望。饿了，渴了，无论在任何地方แ，他都会扒开她的衣襟，把头拱进她怀里吸上阵子。客奶奶带他去魏忠贤的厨房转过，他对亮锃锃的锅碗瓢盆不感兴趣。转到厨房后边，巨大的桧树下，个火工太监正光着膀子在劈柴，斧头在空气中呼啸着，被劈开的木块有力地飞起来，砸到这里那里，哚哚有声。皇太孙拣起块，举ะ到鼻孔边嗅了又嗅，树汁的味道，有着客奶奶的奶香，还有点菜蔬的青涩，他就朝客奶奶傻乎乎地笑了笑。客奶奶拧拧他的胖脸，魏忠贤就挑选了些木块木棍木板，送给皇太孙逗积木。除了客奶奶的奶，皇太孙迷恋的就是木头了，他胖嘟嘟็的手指大多时候都是笨拙的，只有在触到客奶奶的衣襟和木头时，会立刻变得十分的灵活。他耐心把木块摆来摆去，当感觉它们的体积或质感还需加工时，客奶奶就拿魏忠贤给她的小斧子，替他细致地削。但后来当他的表达——含混的词语和若干的手势——客奶奶无法精确领会时，他就把斧子接过去，自己้动手了。
客奶奶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如从自己间剜出来的憨à小子，用斧子削木头就像厨子用菜刀切豆腐，斧刃下去绝无犹豫和滞涩，恰好符合他的心意。客奶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湿了，她喃喃说，“小祖宗长大了，能干了小祖宗总有天谁都不再需要了。”太孙转头朝她傻乎乎笑，拉她看自己้拼逗的建筑。她眼就看出来，这正是她和他居住的房子，就连屋檐每根横粱，屋里的桌椅，床，床上的蚊帐和被窝，都是模样的。唯的不同，原本线条生硬的房子，在皇太孙的斧子下，被修饰出了细腻舒软的肌理，并露出种浑圆的体态来。皇太孙问她，“奶奶，像不像只鸟巢呢？”客奶奶点头说“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涌出来的两颗泪蛋噙回了眼眶里。皇太孙日复日地劳作着，到了万历三十四年的五月，他已用积木把紫禁城所有的建筑都复原出来了，包括广场上地砖和栏杆的细节，金銮殿里那把龙椅的纹饰，都精确得丝不苟。客奶奶帮助他把它们摆放在张靠窗的大案上，窗帘上移动的阳光，使这座微小的宫廷有了些晨昏缥缈的感觉。客奶奶搂着他喂奶的时候，温言劝过他，你总该可以歇歇了。但他把嘴从客奶奶的莲蓬上拔下来，咕哝说，“天下之大，我哪儿歇得下来呢？”
皇太孙拼积木的事情和他上面那句话，由专司密探的公公辗转传到了乾清宫。其时，太孙的祖父万历皇帝正在趴在龙床上，让郑贵妃替他捏脖ๆ子敲背。他听完禀报后，把脸埋在松软的枕坑里不吱声，以至于在小会儿时间里，郑贵妃以为他睡着了。但她的手刚停下来，他就抬起脑แ袋向地上吐了泡痰，嘿嘿笑起来，说，“他不傻。”郑贵妃愣了愣，问，“那咱们的儿子呢？”他哦了声，用商量的口气说，“朕不是封了他‘福王’吗，他至少该有福气罢？”郑贵妃不高兴，这不是她想听到เ的回答。
五月，有两个人擅闯了皇太子的慈庆宫。这该是本年紫禁城最值得记述的两件大事了。
第五卷闯入者18
第个人叫做圣?罗曼?保罗，简称圣?保罗，直呼保罗也还是他这个人。他是钦天监新来的年青传教士，奉旨按例检测大内里所有计时的水漏。时值初夏，天气开始褥热，保罗在慈庆宫的回廊中，无意撞见了正给皇太孙哺||乳|的客奶奶，她那双汗津津的硕大，还有上十几茎褐色的卷毛，让他的心口烙过了阵阵滚烫。他是个ฐ背井离乡的红发夷鬼，被他的导师拖上驶往东方的帆船时，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孤儿。由á于旅途多舛的原因，帆船在海上漂流了八年后，才抵达泉州的码头，保罗已长成了个四肢长大而面带愁容的小伙子。八年中，他接受了所有知识的首先是关于上帝的启蒙，只有女人项ำ是除外。船上没有女人，而他的导师由此推论他天生对女人具有免疫力。但是，客奶奶的给他补了课：他明白了，心魔为甚么เ总是女人种下的！他如果有机会读过毛诗可惜他还没机会，定觉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说的正是他之于客奶奶的相思病。
在被煎熬几天几夜后，保罗忍无可忍，在某日寂静的午后，借口再次检修阻塞的水漏，偷偷摸进了慈庆宫。
刚喂过奶的皇太孙在午睡，客奶奶还敞着胸ถ袒着||乳|，侧身歪在床沿上，玩赏从太孙手里掰出来的块积木。这块积木已被斧子削成了巍然的天安门，黄瓦飞檐灯笼雕窗，应俱全，客奶奶看得都有些发呆了，以至于保罗从后边扑过来抱住她时，她还没有回过神，只感觉到个年青男人的鼻息在有力地吹着颈窝，随即双多毛的手捂住她的双奶，用劲地搓。她大吃惊，边挣脱边呼叫——然而她甚么都没能做，因为她的身子在被袭击的刹那ว，就已经全软了，她甚至无力转过脸看清这个ฐ危险的袭击者。但保罗点没经验，弄不懂该拿这个凭他宰割的女人怎么办？他只是用手发狠，用牙发狠把客奶奶的肩都啃出了血，他点没想到，这个ฐ软在他怀里的女人，正被唤醒为头更为危险的兽。客奶奶的身子滚烫，充满了焦灼和奇痒，她在强烈的中哼哼着，却迟迟没有唤来期待之中的崩溃。当那个不中ณ用的年青人饥馋得要揪下她的时，她怒不可遏，反手击，天安门的飞檐正好砸中了他的左眼窝小半个时辰后，安静下来的客奶奶调匀了呼吸，穿戴好了衣衫，在盘出堆乌黑螺髻的头发中插了把梳子，看看地上，洒着几滴发黑的夷鬼血，血滴中间，歪着那具染了夷鬼血的天安门，而皇太孙还像婴儿样地蜷着，懵然地憨睡。
小六子，你去翻翻大明帝国的钦天监实录，你会发现个左眼戴黑眼罩的历法官，他叫罗三思，其实就是圣?罗曼?罗夫?保罗。入清以后，钦天监没留他，他就换上道袍，进了小白云观。罗三思卒年不详，不过，顺治七年春天还有人见过他，多尔滚重起摄政王府时，他的红发已๐成了银发了，还哆哆嗦嗦地让人搀扶着，帮忙勘风水。
第二个闯入慈庆宫的人，则至今也没能弄清他是谁，因为ฦ他说的每句话，无人能听懂，而他后来写下的供诉状，都是语无伦次的。
他是突然出现的，就像那天的微雨在日出后竟淅淅沥沥落下来，他提着根沉重结实的枣木梃，身上同时披着阳光雨沫子，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谁不停地发问。他矮而瘦削，但目光炯炯，脸如女人敷粉般苍白，身子是紧ู绷绷的，就跟他手里的梃样结实和坚挺，当有个公公试图喝止他，他挥梃劈面击，公公的双眼立刻瞪直了，随后慢吞吞软在了雨地里。皇太孙正在纜|乳|芟沦俗趴湍棠滔髂究椋腋盖自谑榉ท坷镄醋郑父龉忌1้6谝槐呦凶牛路10患胺溃笺读耍胁怀隼矗才懿欢患侨擞志倨痂瑁蛞淮院幕ê嵘ǎ曷曳追椎胤桑劾餐劾驳亟校渲兄挥辛礁鲋馗吹淖挚梢蕴宄牵骸疤樱√樱√樱?
第五卷闯入者1้9
客奶奶下子回过神，她使劲抱起其实已经抱不起来的皇太孙，后者手里还紧捏着那块没成形的木头，朝着离得最近的书房躲，并回脚๐跟把门踢来关上了。那人似乎也被客奶奶惊醒了，他定是把太孙认作了太子，大踏步就追过来，梃就把门打得粉碎！我父亲正背对门趴在硕大的案桌上抄写圣人的论语，大概正写到“未知生，焉知死”的“死”，股风猛地卷进屋子，直扑上他的后颈窝，仿佛真是双死神的凉手。但我父亲并不害怕，也许他只有五岁，还不懂得甚么是害怕罢，他仅仅觉得十分的气紧ู，就边做着挣脱的动作，边回过身子来：客奶奶正把他哥哥塞进只大柜里，并用她宽阔厚实的身体顶ะ住了柜子的门。那男人逼上去，把枣木梃搁在她肩上，试图把她擀到เ边去。但她没有动，只是拿湿乎乎的眼睛，听天由命地看着他。他叫骂了声，是“太子！！！”把梃举过头，怒冲冲地砸下来。但，“噗”地响，他脸上被件飞来的小东西击中了，是我父亲投掷出去的笔！我父亲只有五岁，笔正是他可以使用的最轻也是最有力量的利器，而且它恰好墨汁饱满，飞在那人脸上暴溅开来，有如强烈的疑ທ问和惊叹。那人吃了惊，随手抹，立刻就成了面如锅底的狰狞的鬼。鬼是无所畏惧的，而且是心无旁้婺的，他再次举起梃来，朝着客奶奶当头打下去。就这在这刻，他“嘭”地声定住了，眼珠迟钝地转着，陷入了沉思，——魏忠贤从厨房赶过来，用黄灿灿的铜勺叩中了他的后脑瓜。他顿了顿，吐出口血来，直挺挺地栽倒了。
刑部尚书连夜亲审了这个刺客。大狱中碗灯如同鬼火，照见刺๐客蓬头垢面，却精神矍烁，叽哩呱啦地咆哮着，句也听不明白。他写下的诉状，倒是每个字都清楚，却无人能ม看懂。尚书打个哈欠，说，“派鬼话。”就回府睡觉了。早晨，狱卒给刺๐客送粥，见他仰在堆谷草中ณ，七窍有血，已经死硬了。
这个ฐ案子，就是晚明著名四大案之的“梃击案”。在刑部呈报给万历皇帝的报告中ณ，称刺客为ฦ河南饥民张差，多年前与兄长道流落京城，沦为乞丐。与兄失散后，又成为了疯子。此次举梃擅闯慈庆宫，盖因思兄心切，疯病发作，并无加害于皇太子皇太孙的本意。是夜张差略为ฦ清醒，羞愧不已，就以死谢罪，撞墙毙命了。据说万历皇帝看完后，把报告扔到เ边，对郑贵妃拈须笑道，“这尚书不傻，他告诉朕，有人要加害皇太子。”郑贵妃跪下去，捣蒜般地叩头，说，“臣妾便有万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的。”
另种说法是，刺客系扶桑浪人，其父曾是关西武士，后渡海进入大明帝国，在江浙沿岸啸聚倭寇为害多年，被戚季光的戚家军剿杀了。他为替父报仇，只身潜来北京刺杀戚季光，然而来了才知道，早就卸甲â的戚季光已๐于万历十六年在贫病中死去，如你们读书人所说，是墓木已拱了。不过，当这个ฐ浪人在小客栈喝了两个ฐ月闷酒后，有人密告他，戚季光虽然死了，但他的长子却还健在，并深得太子的恩遇，明天便要作客慈庆宫。于是他卖了把倭刀另把已抵酒账了，换了根枣木梃，次日顶着蒙蒙细雨，就在个身份不明者的指引下，从东华门闯入了慈庆宫。他认不得戚公子，也不认得皇太子，所以他定下的杀人原则就是，统统杀光，仇人自然就在其中了。
第五卷闯入者20
两种说法都近于无稽之ใ谈，但有点谁都瞒不住，在各种各样的版本中ณ，那根蛮横的枣木梃，都明确地指向了皇太子。朝野片喧嚷，要揪幕后的黑手，万历皇帝不加理睬，依旧ງ以冷脸相对，而皇太子的位置，也因此被确保了下来。郑贵妃的儿子，即福王朱常洵，最终被封于了洛阳。崇祯十四年正月，李自成挥军破了洛阳后，把他扒了皮，熬成了肉羹，让河南饥民人人尝了口这已是后话了。
我的祖父朱常洛，伯父朱由校，如果在梃击案中被击毙，世上就没有后来的天启皇帝了，而我父亲可能在另个刮风的夜晚，也被剪ຘ草除了根当然，他也可能去了远在四川或者云南的封地，逍遥长寿呢。谁知道啊，这切都没有发生，在牢里死去的只是那个口齿不清的倒霉蛋。
“梃击案”之后，万历皇帝为了安抚儿孙，也为ฦ了平息宫廷内外的谣言，突然巡ำ幸了慈庆宫。他眯眼瘫在把躺椅上，耐着性子听皇太子嗑嗑巴巴重叙“梃击案”的全过程，忽然将手摆，瞅着个小孙孙笑了。这小孙孙，就是我五岁的父亲。皇帝把我父亲招过去，试着要把他抱到เ膝上去，但刚做出个伸开双臂的动作，就有点犹豫了，他发现这孩子脸色苍白，微皱着眉头，用满是严肃和沉思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他把手改来拍在我父亲的肩上，说，“好孙子，你掷那笔，可是为社稷建了大功啊。”我父亲跪下去，奶声奶气道，“全是托了皇爷爷陛下的洪福。”皇帝又呵呵地笑了，吩咐拿管蘸了墨汁的笔来，让我父亲再掷次做游戏。但我父亲叩头谏道，“君王无戏言。臣孙要是再掷，就是把社ุ稷大事做了儿戏了。”皇帝ຓ时大窘，空气死人般静，皇太子回过神来，抓起我父亲扬手就要扇耳光！皇帝哼声，把太子止住了。他把这个ฐ小孙孙看了又看，睫毛上浸上泪花来，喃喃道，“这孩子，来得忒晚了”没人听懂他在说甚么。隔了好会儿，他又瞅瞅大脑袋的皇太孙，太孙也在喃喃自语，像在念着满腹的心事。皇帝也是看了又看，扑哧笑了，挥挥手，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四零
“国不可日无主，”你们这些自称秉笔直书的史家，和在茶馆酒楼说书的先生是样，把这句话都说油了，就像和尚念“阿弥陀佛”时，何曾想到过，它是冥冥昊天赋予人间的戒律呢？小六子。除了我没人会告诉你，在崇祯十六年我父皇消失的那些天，的确有人先于李自成入主了帝国的宫廷，——他们不是人，是猫。帝ຓ国的晚年，紫禁城里随处都可见到猫的踪迹。猫首先是作为种温顺的宠物而被寂寞的嫔妃们豢养的，当代代嫔妃最后在寂寞中死去时，她们的猫按惯例是作为殉葬品陪伴主人共赴阴曹的。但是，有些狡黠的猫总能ม事先嗅察到เ死亡的气息，在主人弥留之际，它们就挣脱绳索，逃之夭夭了。壁垒森严而又浩瀚的紫ใ禁城，就成为了这些猫的自由的天堂。
这些猫就像主人们生前相互防范嫉恨样，它们自己也仅仅单独地在宫殿的帷幄后出没，觅食，而从不成群结伙。只有到了春天，当御花园中ณ的杜鹃都如火如荼地开放后，它们窜出阴暗的藏身之所，昂然地立在屋顶ะ玉栏甚至皇帝的龙椅上，焦灼不安的尖厉叫声在紫禁城中此起彼伏，叫得后宫心惊肉跳，白头宫女泪水涟涟。每年春天过后，紫禁城中都会增加批猫仔，但是它们在产下后立刻就被母猫丢弃了，任其自生自灭。那些侥幸能够活下来的猫仔长大后，比它们的父母更狡黠也更凶悍，而幽幽的目光也更加的孤独和阴冷。
第五卷闯入者21
由于野猫在宫中为患，历代皇帝都曾下诏捕杀。这使得劫后余生的野猫在与太监的相互消磨中，更历练出迅如闪电å狠似豺狼的本领。到我父亲崇祯皇帝的晚年，人们几乎已๐经看不到野猫了，人们看到的只是野猫闪而过的虚影。而与此同时，野猫的繁殖却在这些年头达到了极盛。因为，李自成的贼寇和关外的清军，已经使帝ຓ国的皇帝忘记了颁แ布捕杀野猫的御旨。甚至在太庙的礼ึ器和皇后的绣枕上，都发现了野猫留下的爪痕或粪便。时节，野猫的声音就像怒潮拍击着画栋雕梁，把紫禁城冲刷成了危险的岛屿。有次，父皇正在养心殿诏见即将出征陕西的大将军孙传庭。野猫的叫声遍地响起，这使父皇不得不几次中ณ断了他的口谕。最后次他说到“如果潼关告破，卿可”就说不下去了。待猫声稍歇，父皇已๐经改变了话题，他说，“朕的野猫抵得过十万甲兵呢。李自成敢来入主紫禁城，就不怕被撕成碎片儿!”语说罢，君臣都笑了。笑声通常所包含的乐观和暖意，冲淡了养心殿的肃穆和冰凉。但孙传庭却终于没有弄清楚，潼关告破他应该如何才是呢？崇祯十六年秋十月，李自成攻破潼关，孙传庭在派茫然中，于总督府的院落里，被乱刀齐下，砍死了。——这，也都是后话了。
崇祯十六年，就在孙传庭还守着潼关，而父皇已和来顺儿失踪后，暹罗国的使臣乘着装饰华丽的五色帆船，奇迹般地驶过京杭大运河，在北京大通桥码头登了岸。帝国各处都充满了兵燹瘟疫和饥民，这艘帆船不仅安然无恙，而且使臣沿途沉湎于湖光山色，居然对这儿正在发生的变化浑然不知。可以肯定，暹罗历朝君王对大明帝国的恭谨与仰慕，三百年来都没改变。当这位颇็有马蚤人墨客气的使臣捧着呈献给中央帝ຓ国的贡品步入午门后，他惊讶自己怎么就不能ม够觐见到皇帝呢？他行程万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把浩荡的皇恩和上国的风范带回溽热而又荒僻的母邦吗!暹罗的使臣带着满腹的迷惑离开了北京，他留下十盒红宝石，十盒绿宝石，还有只纯白的虎仔。他没有注意到，接待他的首辅大臣其实多么地希望，暹罗人虚构的亘古不变的中央帝ຓ国，是以真实的面貌存在啊。
暹罗的贡品是大明帝ຓ国收到的最后批贡品了。在内阁会议上，首辅大臣做主，将宝石变卖后所得银两用作久拖未发的军饷。但是，那只虎仔却让他们颇费踌躇。作为只宠物，这只虎仔堪称是完美而又高贵的，它那么玲珑柔软，抱在怀里就像温顺的婴孩。它浑身的白毛又长又细，抚摸起来就像是在抚摸有说不出敏感和说不出暧昧的物质。但是，就在皇帝的失踪近似国丧的时候，自皇后以下，谁有心肝或者谁有勇气去豢养只世所罕见的宠物呢。古训上说，养虎为患。在这多事之秋，将只虎仔豢养长大，这将意味着甚么？还不如把它刀杀了罢，送到太庙去祭祀可能已๐经震怒了的祖先们。
在冗长的内阁会议结束后，作为ฦ种妥协，那ว只纯白的虎仔被送进了养心殿。会议的决定是用模棱两可的语言来解释的，玩物固然丧ç志，养虎终究为患，然而物极必反，否极泰来，非虎，安知不是国家祥瑞万国来朝的好兆呢？
来自热带丛林的仔，就在中央帝国北方แ的砖木穹顶下，获得了绝对的安宁。它陪伴着那张为许多皇帝坐过和摩挲过的龙椅，并以环绕龙椅踱步为早晚的日课。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它，光线从窗格中ณ洒落进来，把青砖地面桌子龙椅和虎仔都变成了块块均等的小方形。除了供它食物的位老太监，其他人已经无法再见到它了。电å子书分享平台
第五卷闯入者22
然而，只仔来到紫禁城的消息，却使更多无缘亲睹的人们激动不已。成千上万的宫娥太监在各个角落中，议论着这只虎仔的容貌形体脾气灵性预兆以及它诞生与成长的蛮夷之邦。就连处于深切悲痛中的皇后娘娘也向饲虎的太监询问了虎仔的日常饮食起居情况。最后，这只虎仔成为了传说中的虎仔，它有着神奇的前生，当然也就有着更为不可揣度的来世。在它的两肋暗藏着双翼，在它硕大无朋的眼瞳中，呈现着整个世界坍塌后废墟的场景。在星斗阑干，风静静地刮过琉璃瓦的穹顶之后，它会脱下自己纯洁而高贵的虎皮，搭在龙椅的扶手上，然后现身为个器宇昂藏的青年，头顶ะ金冠，手执朱笔，作为百兽之王的王者，在长卷上勾画幅永享天命的万邦之城。
这只虎仔同样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我不相信这些过于神奇的渲染，就像我不相信养父德吕尔?德吕翁之上帝ຓ造人的说教样。但是，那个金冠王者的青年形象，使我联想到了父皇青春韶华时候的俊逸。我是那么思念他，忘记了他曾给予过我的冷漠，也忘记了我有过的嫉恨。尽管皇后娘娘下了懿旨ຈ要像捕杀野猫样捕杀我这个大明皇族的孽子，但我还是要求小刘ถ子带我去养心殿，看看那只被奉养或者说被囚禁的暹罗的仔。
小刘子为了满足我的要求，使出了他毕生的工夫。他在黎明前驮着我，避开道路正门，从屋顶墙头，从棵树到另棵树，奔跑和跳跃。我觉得自己้就仿佛驾着风和梦，忽然就降落到了排纵横交错的窗栏前。养心殿本来是个熟悉的处所，然而由于它的主人从我的父皇改变为了只虎，这使我觉得异常的陌生和紧张。
透过窗栏和迷蒙的光线，我看到了那只传说中的虎。今天，小六子，我无法向你说清我当时的心情。把描述心情的所有辞汇加在块，我以为ฦ也不及“复杂”那么意味深长了。噢，是的，我看见了这只虎：在盏长明灯的照耀下，它伏在皇椅的扶手上睡着了。当然，它首先没有显形为ฦ个优雅高贵的青年，它看起来甚至不像是只老虎。它睡着时的姿势，显得那么柔弱无助，却又娇็小妩媚，这使人怀疑它不是只虎，而更像是只猫。或者，它还像条依着桑叶休眠的蚕。我迷惑不解地想到，人们怎么会把这只怯生生的小东西比拟为神秘的君王，又怎么会想像它会为ฦ帝国的出路带来祥瑞的征兆呢？
不过，我更可能甚么也没有来得及想。因为我面对那只虎仔的时间非常的短暂，而道黑影突然掠过我们眼前，中断了我的思绪，也中断了个生命的进程。养心殿里的长明灯也因为这飞驰而过的黑影哧啦啦地飘摇起来，这使宫殿的四壁椅案屏风和所有的家具都像在风中不安地晃动了起来。
黑影落在龙椅的中央定住，原来是只黑色的野猫。这是我亲眼看清楚的第只野猫。它的漆黑和强大，它散发出的腥臊的气息，就像它代表了黑夜的全部寓意。它张开嘴巴，露出森森的白牙和粉红的舌头，它发出的声响不是发嗲的咪咪之音，而更近于嗜肉者梦中ณ压抑的鼾声，充满了饥饿和紧张。这使它看起来，比那只娇怯的虎仔更像是只真正的老虎。
就在我和小刘子还没明白这只野猫的意图时，它突然伸出了自己้的十根利爪，齐扎进了虎仔的后颈，腾着热气的十注鲜血涌出来，改写了虎仔纯白的原貌。紧接着，它如同草原上暴虐的鹰隼捕获只仓皇的兔子，挟着虎仔纵身穿越窗格，呼啸而去!ำ
第五卷闯入者23๑
小刘子呀了声，拔刀在手，几乎以同样的速度奋力追去。我愣愣地站在那儿，眼前不断地重现着血在暹罗虎仔的白毛中像红线虫蠕动的情景。刚刚ธ发生的事情，很快就成为了靠不住的记忆了。我不知道小刘子在穷追中用去了多少我等待的时间。当他回到养心殿侧边把我再次背到背上时，天空已经出现了第道曙光。我听到了他粗糙的呼吸，透过我柔软的胸脯和他肌肉虬结的后背，我还听到了他的心在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