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赋出现在门口，问马大夫在家不在家，想找他下棋去。
马大夫半时间在医学院教书，半时间在附属医院出诊。马太太说丈夫没在家，“您可不知道啊——”马太太动作极快地面向李殿赋摆正身子，眼睛里流露出要说出个重大秘密时，常人都有的那ว种神秘感，说：“您可不知道啊，今天工作组来他们学校，要开欢迎会，天没亮他就走了。欢迎会谁都可以参加，可是我们老马是书记点名的，他必须得参加！书记说了”她无邪ิ的目光直在李殿赋的脸上转悠，猜测自己้这番话能够在他内心引起多大轰动。更希望眼前这个ฐ男人明白，对其他人她是不说这么多的。
李殿赋很不礼貌地看窗外，竭尽所能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还生怕马太太看不见，动作夸张的大。看到这些马太太忍住失望，用扇子扇下龙新芳，身子向她跟前凑凑，声音放轻，似乎怕什么人听见。
第二章
第二章
这招真灵，门外李殿赋立刻๑竖起耳朵，听见马太太深声浅声地说：“您可不知道啊，李太太，书记说了，我们老马不但要参加，还得上台发言呢，坚决欢迎工作组。必须得发言，不发不行。发言，您知道，谁都可以，可是我们老马是书记点名的，不发不行”
马大夫在单位是“培养对像”。春节他去给书记拜年，临分手书记向他透漏，“七”党的生日解决他的入党问题。岂料é劳动节过后，局面大乱ກ，学生老师给党委贴的大字报占了好几墙，领导都“靠边站”，马大夫心急如焚。天遇见书记在扫茅房，他见四下没人，问书记他的入党问题是不是“黄”了？书记使眼色，见他还不走，忽然高声背起毛主席的语录，完了说群众对他的批评非常正确，他没有点抵触情绪。
无产阶级是从学校闹起来的，为ฦ了保证党的领ๆ导和运动以下有些段落简称“运动”的正常进行，最近几天，上级机关分期分批向些大中院校派遣了工ื作组，指导运动沿着正确的方向进行。
得到工作组要进驻医学院的消息，虽然晚上马大夫依旧辗转反侧，但是心绪已是天壤之别：即使书记不打招呼，他也要参加欢迎大会，就盼着这天呢！
通宵未睡，夜的工夫，欢迎工作组的发言稿孕育成形。连喊什么口号什么เ时候喊，也胎儿的手脚๐似的摆好了位置。
李殿赋的工作单位是中ณ华人民共和国不管部，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上级要派工作组的消息。即使派，冲他和领导的关系，不向他保密就是好事。他摆弄摆弄门帘上的挂钩，看两ä个女人，故意作出欣赏小孩子过娃娃家的神色，然后转身回自己的书房，内心不免惆怅。
“李先生！”他刚迈步，马太太忽然叫他。李殿赋站住，用目光问她干什么เ。她让他预测预测这场运动还要进行多久？李殿赋说从去年姚文元同志的“评‘海瑞罢官’”开始，到现在多半年了。北京市委“组”改了，不少学校都派了工ื作组，估计顶多再有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揪出来的坏蛋该枪毙的枪毙该判刑的判刑该去北大荒的去北大荒，“十”恢复正常没问题。敷衍完了，李殿赋又想走。
“你分析得真好！”马太太指头翘指李殿赋，笑眯眯地，“我就盼望着运动赶快结束呢。讨厌死了，就应该把这些坏蛋抓起来，统统抓起来，像日本鬼子似的，挖个ฐ大坑，好大好大的坑——”她两条胳膊伸出老远划个圆，“像北海那么大的坑，把他们都活埋！”瞬间她目光凶得像饥饿的野兽，李殿赋看见迟疑地发了下呆。
全国人民起搞，停课的停课停工的停工，耽误了她女儿考大学，让她对那些破坏社会主ว义革命和建设的坏蛋恨之入骨。
马太太继续在说她的计划，她计划先把北海ร的水抽干，把坏人丢进去，再用景山的土来埋“景山腾出来干吗呢？”她问龙新芳。龙新芳孤陋寡闻，自觉地摇摇头。“种粮食，对了，种粮食。”马太太果断ษ地把手挥下，“腾出来的地方种粮食，既消เ灭了反革命，又丰收粮食，举两得，支援世界革命。你们北方แ的花生我是很喜欢吃的，总也吃不够的，可以划出块地种花生。可以吧？”她向龙新芳申ã请。龙新芳继续不怕累的笑，没回答。
李殿赋眼睛诡秘地闪。门口的墙角有个ฐ痰盂，他过去，从来没那么大声的咳嗽声，然后虚张声势吐口痰，再用力盖上痰盂盖，也不怕把这个祖传的铜家伙打翻。
这么大的响动让里屋的两个女人惊，都看他。李殿赋不看马太太，却对着他的老婆说：“运动早结束晚结束是咱们说了算吗？咱们算什么啊？说不定啊，还得搞个三年五栽呢。”
“啊呀，那还得了？！三年五栽？要是那样的话，我们珊珊上大学就泡汤啦”马太太急促地说，脸不正常地红了。看她上钩๗李殿赋忍住笑。马太太旗袍开衩处露出里面花裤ไ衩的边，李殿赋坦然地看着，说：“是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什么都得向工农兵看齐，我看您这打扮，您可得注意点啊，您这打扮离工农兵太远。工农兵哪里有穿旗袍的？别再让人把您当革命对像给‘革’了。”说完瞥不住还是笑了。
龙新า芳鼓足勇气白了丈夫眼。
“我？”马太太连忙站起来，低头看自己้，拍拍大腿，整理整理衣服，“我的打扮怎么啦？穿衣戴帽，个人所好，我没妨碍别人嘛ใ。我已经很注意啦。没发现？高跟鞋好久不穿了，胭脂我也不打啦，旗袍还不能穿？哪穿什么？”她说。她头发松散着，用根带拢着，这时她向前迈步，脸朝天花板，拿掉丝带，微微甩，头发随即飘浮起来。落下后，她那张上半部分橄榄型到了下巴附近才呈现瓜子型的小脸，被蓬蓬松松的头发簇拥着。“你看——”她抓住把头发对李殿赋说，不顾龙新芳在旁边心跳加快，“你看，头发不烫样子好难看啊，烂鸡窝，草鸡毛，哪个——”她想说“哪个男人会喜欢”，多亏还能够顾及龙新芳，临时改口：“哪个人会喜欢？”
她眼光擦着眼皮射出去，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盯紧李殿赋。与此同时腮帮子用劲儿，嘬出对酒窝。结果舌头却被排挤在外，半出半进的，嘴唇正中露出点红尖尖。
这套表情是她在镜子前面比较演练多次以后，从进入决赛的几种当中筛选出来的，今天第次应用。
漂亮女人咄咄逼人的目光，可以让男人脆弱的灵魂坚强起来，让坚强的灵魂垮掉，李殿赋目光凌乱。
终于把这个ฐ男人降伏，马太太长出口气，懒โ洋洋向窗户前的椅子走过去，两三步的距离她磨蹭了好几步。坐下后她架起二郎腿，晃悠晃悠小红鞋，露出更多的大腿，心说“看你李殿赋怎么着”。
好几次龙新芳想起身出去。她目光复杂地看马太太：当姑娘时她留辫子，自己้娘刚和婆家给她换了帖儿，她就自觉梳上短发，“小白菜”也不敢唱了。孩子还在肚子里动唤，头发就被她盘到脑后，并且直到现在。解放前刚ธ从琉璃厂搬过来，邻๑居从后面看她，都说哪儿来这么个老太太，个子这么高，腰板这么直，是不是退休的运动员。
第三章
第三章
外面阵杂乱，几个背书包的大孩子进到院子。小儿子进来禀报，说他们是大哥的同学，有事找家长。
李殿赋出来招呼他们，热情地请他们西屋坐。这些孩子好像才和谁打完架，个个呼吸急促虎着脸，面色潮红或者煞白。对于李殿赋的邀请，他们置之不理。感觉是事先排练好的，进了院子，他们立刻站成个ฐ半圆形，拱形朝外，相互之ใ间肩挨着肩，大夏天的这样容易生痱子也给忘了。
这些孩子们都戴着清华大学的白色校徽。扇形队伍正中的孩子脑门特别宽，他递给李殿赋封信。信是老师的，大意是李露在学校给工作组贴大字报，犯了严重的方向性路线性错误，被隔离审查，星期天不能ม回家。看完信李殿赋问儿子的其他情况，宽脑门的孩子照本宣科重复老师信上的话，不肯多说别的。
龙新芳和马太太在屋里窗户跟前都听着呢，这时她们俩前后跑出来。马太太指着宽脑门的孩子喊：“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李露是好孩子！共青团员！你还不是呢！”她看这孩子的胸ถ前没有团徽，“不放他回家？我找你们校长去！”马太太有两ä个孩子，稍不满意她就去找孩子他们学校的校长。急的时候曾经坐在办公桌上，把墨水瓶沾水钢笔揣在怀里，临走也不想还给人家。
龙新芳站在马太太后面，舔着嘴唇，问那孩子几句话，无奈声音太小，没人听见。
李殿赋让她们俩回屋，龙新芳听话地后退几步，马太太反而向前冲，胸ถ脯起伏，问这些孩子李露是不是已๐经被公安局抓走？关在什么地方แ？每天都吃什么เ喝什么面对着这么เ个ฐ豪爽的女人，孩子们阵马蚤动，本来靠得很紧的肩膀这时候靠得针ฤ都插不进，性急的还把旁边人的胳ฑ膊挽起来。
宽脑门孩子的脑门渗出堆汗珠，把刚才对李殿赋说的话对马太太重复。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回他说的都是家乡话，仿佛知道马太太也是江浙人，老乡。
趁马太太和孩子们说话，李殿赋迅速把眼前形势作了番分析，得出结论的同时也有了应对策略๓。他隐蔽地做几下深呼吸，镇定镇定情绪，等马太太他们话停顿，他往旁边推马太太，安抚地拍拍她的胳膊，马太太反感地瞪他——不是因为ฦ他拍她胳膊。
李殿赋环视下会场，只有外院的母鸡还在不知趣地咯咯叫。在这群孩子的后面，即屏门的台阶上，从他们进门就有个学生立在那里。他比般孩子魁梧，侧着身子，脚门里脚门外，来回走，着急地跺脚，四处张望。李殿赋以为他憋了尿，告诉他外院右边是茅房。说着做个拐弯的手势。
那ว孩子没反应，茫然地看李殿赋。李殿赋只好随他去，收回眼睛，两手背到后面，对面前宽脑门的孩子说，李露反对工作组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不过即使反对，也应该是认识问题，不是主ว观上的，不是有意的成心的，是非主ว观的。“即使——”他说，“即使不是主观的有意的成心的，也要严肃批评。毛主ว席教导我们，‘扫帚ຐ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所以——”他字停顿ู说，“我，李露的爸爸，郑重地要求你们，请你们回去，转告工作组的领导同志，我们，做父母的——”他看下龙新芳，又看马太太。马太太赌气地背过脸去，“完全赞成对李露的隔离审查，完全赞成革命群众对他采取的切革命行动。我们——”他手指两ä个女人，“我们虽然不是工人贫下中农，但是——”说到这里他停下。
“但是”在汉语中的作用无与伦比，只要它现身，在这之ใ前不管有过什么样的肮脏丑陋，转眼就化作顶天立地永垂不朽。所以李殿赋的“但是”出口，语气又是那ว么沉重，孩子们的眼睛不自觉地起看他，警惕中掩盖不住迫切的好奇和等待。
宽脑门的孩子正对着李殿赋，李殿赋不慌不忙先朝他的左ุ边看，认真端详每个ฐ孩子的长相。完了再向右边看，样丝不苟地相面。在他严峻目光的注视下，有的孩子不敢和他接触，看眼就连忙躲开；也有走极端的，眼睛能瞪多大就瞪多大，迎着李殿赋的目光上去，热血奔腾，准备和他玩儿命。当然更多的是，起初和他对视躲躲闪闪，后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克服了怯懦，又勇敢看他的。岂料é李殿赋“但是”后面说出的话，让这些孩子致换成瞻仰烈士的目光，各个带着哭相，再次证实转折词的里程碑作用。
“但是”之后李殿赋是这么说的：“我，中学时，被学校开除。为什么开除我？因为我参加了共产党的秘密活动——我原来是师大附中的，和平门外。我可没瞎说，我叫李殿赋，你们可以去调查。民国二十二年的事——九三三年。开除我我只好上‘志诚’，私立的，在二龙路，过去叫二龙坑，现在的三十五中。吴德同志就是那学校的。那时侯和现在样，公立学校开除，别的学校也不许上。上大学——北平艺专，我大学上的是北平艺专，中央美院的前身，徐悲鸿的校长。知道徐悲鸿吧——我又是左派学生。‘二九’上街，叫国民党警察滋了我身的水，大冬天的，差点没冻死。不光是‘二九’，上大学，每次共产党组织什么活动，我都没落过。不骗你们，向毛主席保证没骗你们。七七事变那年，我还准备去延安”
“二九”“延安”，李露这几个同学惊讶地相互看，眼框都向外扩张了倍，然后虎视眈眈扫描李殿赋，准备扑上去——遇见久别的大众情人，谁抢到是谁的。
早ຉ上老师叫他们几个ฐ去通知李露“隔离审查”事，按门牌号码这几个年轻人找到李露家，看见红漆大门铜门环，又是独门独院，他们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到旁边的电线杆子底下商量对策。大家致认为李露家这么“阔”，他爸爸不是资本家地主ว，他爷爷也得是；他爷爷不是，他祖爷爷也得是这几个孩子出身都是贫下中农和城市贫民，“宽脑门”还是左ุ邻右舍凑钱供他去清华大学报的到。现在在他们深恶痛绝李露反对工作组之ใ余，对他又多了层阶级的反感。火线会议最后形成决议：待会儿进去，要保持战斗ç队型，党员在前，团员殿后；男生在前，女生在后。且莫慌张，不怕威胁，二要防备阶级敌人扔“糖衣炮弹”想不到短短几分钟的交谈，小胡同里竟然埋藏着个革命者，无名英雄。顾虑打消เ了，战斗队型乱了，成了个反半圆形，李殿赋被包围在中ณ间。“叔叔——”“大爷——”“伯父——”孩子们争先恐后叫着他，和他握手，脸上绽放着花朵，没想到天上掉下来的革命前辈砸在自己头上。
被李殿赋误会憋了尿的那个小伙子，是第二梯队，准备在发生激烈的阶级冲突时出手痛击敌人的。这时候他也走过来。正面的位置都被别ี的同学占据，他只好转到李殿赋的身后，尊敬地看这位老同志的后脑勺，阵阵地笑，控制ๆ不住。
被感动还有马太太，旁边她小孩子看见水果糖似的咽口水。这些年来直困扰着她的些疑问，现在总算有了答案：难怪人家李大哥说话那ว么有水平有见解，难怪人家李大哥举ะ止言谈跟电影里的革命者样，难怪人家李大哥管“味精”不叫“味精”叫“味之素”，原来人家是革命的大学生！
李殿赋下面的话语完全体现了人类的逻辑推理。他说有他这样个ฐ“革命大学生”的爸爸，他的儿子怎么เ能是反革命？即使李露给工ื作组贴大字报，肯定也是时胡涂，好人犯错误。他请这些孩子回去转告李露，他，还有他妈，都盼望着李露痛改前非，彻底和修正主义路线划清界线，快点回到เ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回忆光荣的往事叫人心潮澎湃，更何况旁边还站着马太太。李殿赋脸蛋泛起红霞，几分羞涩若隐若现，作出的逼真笑脸仿佛名角在谢幕。
两个女生快步上前，抓住马太太的手，说别着急，只要李露检查写得深刻，群众会谅解的，很快可以“解放”回家。她们以为ฦ马太太是李露的妈妈。马太太甩开她们的手，不耐烦地说她——指龙新芳——是李露的妈妈。两个女生又来安慰龙新芳。
看着两个ฐ姑娘找错人，龙新芳不敢声明自己不可替代的身份。这时候她主动迎上去，攥住她们的手，反复揉搓着，眼里噙着泪，说：“你们回去给我们李露说说情，啊？下回我们不介了，保证听领ๆ导的话，保证下回不介了，保证听领导的话。给我们说说情，啊？”b2
第章
第章
李露的同学要走，李殿赋送他们到外面，回身把大街门轻轻掩上，问这些孩子他们李露到เ底犯了什么错误？是不是已经叫公安局抓起来？孩子们说李露只是反对工作组，真的没有抓，不过团籍被开除，定性“小爬虫”。
最后分手的时刻到来，李殿赋站在门楼的台阶上，等着这些孩子抢着和自己้握手告别ี，如果拥抱他也不反对。然而这样热烈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孩子们都哭丧着脸，吭吭哧哧欲言又止。李殿赋很不高兴，怪他们连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若干天后闲下来，回想那天分手的情景，忽然明白，这些孩子个个呆若木鸡，是现代革命青年在“老革命青年”面前表现出来的应有的敬畏和归顺。他不安起来，自己大小也是个ฐ有学问的人，怎么เ能够不理解这种深层次的尊重呢？还冤枉人家革命小将不懂事。他幻想有天能够和他们重逢，把断了的革命友情接上。
送走这些孩子李殿赋回到屋，看见龙新芳坐在条案前的椅子上低头垂泪，马太太旁边安抚地给她扇扇子。见丈夫进屋，龙新芳抽搭地说这回他们家算是完啦，出了“反革命”，家里人就都是反革命家属。李殿赋朝夫人胸有成竹地说，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李露只是定性“小爬虫”，属于人民内部矛盾。龙新芳停止抽泣，嘴里重复着“小爬虫”三个字，想到葡萄上生长的害虫，不明白反对工作组和这些玩意儿有什么关联。马太太瞪圆眼睛，大惊小怪说她敢徒手抓老鼠，却怕虫子。小儿子叫妈妈放心，说小爬虫是敲锣边的投机分子，起哄架秧子的。
马太太气囊囊地说不应该放那几个孩子走，他们太傻，学校扣着李露不放，他们就扣住那几个孩子不放，比。又说那几个孩子在骗他们，李露肯定已经给抓走。龙新า芳被她提醒，叫小儿子跟她起去清华大学看大哥去。马太太把扇子往条案上扔，说她陪着去。李殿赋大声喝住她们，说她们去哭天抹泪的，给孩子添乱。马太太挺胸向前跨步，反驳说她们是去救小露。李殿赋说现在在搞运动，她们不留神说出不该说的话，上纲上线就是反动言论，不是给李露找麻烦是什么？
“那怎么办？”马太太眉头皱起来，显然真的被说服。李殿赋说叫小儿子去学校看哥哥，小孩子目标小，好躲藏，不容易被人发现。
“太好啦太好啦！”马太太双手鼓掌，脚๐下交替跺两ä下，“这样好。弟弟见到เ哥哥，就说明哥哥平安；如果见不到哥哥，说明抓走了。如果哥哥被抓走，我找他们算帐去，他们不讲理我也不讲理，搅他个天翻地覆，让他们办不了公。”她很把握地把头扭向边。她又提议让珊珊跟李云同去，两ä个人保险。“珊珊”是她的女儿马珊，李殿赋表示同意。龙新า芳暗暗庆幸她不用和她块去了。
马太太叫小儿子快去通知马珊，做准备。过会儿李云回来说马珊姐去不了，马叔叔下午要带马珊姐出去办事。马太太问出去办什么事？李云说不知道。马太太立刻面有愠色，说现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去学校看哥哥急，于是匆匆告辞，回家问罪。
马大夫参加完“欢迎工作组大会”已经到家。头天晚上下班回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拿出写好的发言稿再次修改，马太太外面叫他也不理。叫急了，他把发言稿藏在褥子底下开开门，让太太怀疑他偷着藏钱呢。等上床就寝，鸡都叫了。好像睡着了，醒了打开手电看闹钟，才凌晨三点。再迷会儿可能只过了二十分钟，睡不着索性翻身下地。他个人屋，坐到案头扭亮台灯，把写好的发言稿再吟读遍，改了几处错字，嵌入了两句“不尽长江滚滚来”比喻革命形势。窗外发亮，随便吃点东西出了家门。时间还早，头班公共汽车还没有出来，他乐得路走路念念叨叨背诵发言稿，走到单位已经背得烂熟ງ。他满意地把发言稿叠好，塞进书包，外面安抚地拍拍，对自己特别ี满意。想像待会儿上台发言，不拿稿子，让大家看着——主ว要是让工作组的领导和书记看——以为是临场发挥，心有千千结不吐不快，显得多真实啊。
发完言马大夫往台下走，快到เ台边他回头望，看见书记鼓着掌正朝他微笑呢。工作组的组长也鼓着掌，身子向书记靠拢。不用问，准是他在问书记：这位同志是谁，发言这么精彩？
回家路上回想会场的幕幕，马大夫喃喃自语，呵呵乐，旁边的乘客都纷纷往远处站。售票员盯着他不放，以备不测。意识到这些，他宽厚地朝他们笑，忍不住要把今天自己的表现和大会盛况讲给他们听听。甚至心里的小算盘也想和盘托出：工作组来了正常工作秩序会马上恢复，书记说话又算数了。“七”虽然过去，可是后面还有“八”“十”呢，这都是发展党员的好日子，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即将变为现实。
到เ了家，正赶上李云在和马珊说下午去清华大学的事。问明情况，马大夫冒身冷汗，鼻子立刻不通气，机警地说下午要带马珊去什么什么เ地方，办什么什么เ重要事，让李云转告李殿赋，对不起，马珊不能奉陪。
李云走，他对女儿说坚决不能去看李露，反对工作组就是“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简称“三反”，看望李露就是和反革命分子同流合污。马珊说妈妈让她去的。马太太这时从外面进来，见到太太，马大夫脖子眼瞧着鼓起来，脸由红变紫，他操起南方味的普通话埋怨太太胡涂ิ，把女儿往火坑里面推。马太太问怎么เ把女儿往火坑里面推啦？他说反对工作组就是反革命，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呢，她却叫女儿跟着去，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面推是什么？太太慢悠悠地说丈夫不要大帽子扣人，李露那么好的孩子不可能是反革命。她脱下旗袍，换上拖鞋，叫女儿作动身的准备。b2๐
第二章
第二章
费了这么เ多口舌还没说服夫人，马大夫急得跺脚，在屋子里走来回，不断瞪她。问她知道不知道清华大学工作组的组长是谁？太太不言声，马大夫说组长是王光美。
马太太没读几年书，也不爱看“字”，王光美是谁她真不知道。她拿起手帕细心地给自己้擦汗，然后用它扇风。马大夫知道夫人除了服装雪花膏什么เ的，别的事情知之甚少，于是告诉她王光美是刘少奇的夫人。
显然“主席夫人”有份量，马太太愣下，“我晓得王光美是刘主席的夫人，这谁不知道。我这旗袍就是照她的样子剪的。”她瞟眼睛换下来的旗袍，“你不要挑拨我和孩子的关系，我是做妈妈的，怎么เ可能把珊珊往火炕里推？珊珊和李露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李露这样的好孩子，能ม是反革命吗？说不定李露反对的不是王王什么？不是刘主席夫人的工作组，说不定是别的什么เ工作组。现在工作组这么多，你们单位不是也来了个吗？”
马大夫说单位和单位的工ื作组不样，只要李露反对的是清华大学工作组，那就是王光美领导的。马太太看马珊，马珊点点头。马太太把刚脱下来的旗袍用衣服架子串起来，挂进衣柜，又坐下把脚从趿拉板里抽出来，欣赏自己้的脚指头，想着用什么话驳斥ม丈夫。“就算反对的是王光美的工ื作组，又怎么样？”她想起李殿赋的话，“就算李露反对的是王光美的工作组，那也是‘认识问题’，不是‘立场问题’，是‘好人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