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人犯错误”呢？他心安理得直起身，张开胳膊伸懒腰。胳膊伸到半截，哈欠打了半，恍惚觉得这信什么地方แ有点不大对劲。他欠下身仔细端详，忽然连连拍打椅子背：革命大学生有用文言写信的吗？还用老气横秋的“琉璃厂”？还用毛笔？还从右往左竖着写？还写繁体字？哼，通篇浸透着封建遗老遗少的腐朽气息，岂有此理？！
收起笔墨，拿出单位公文纸，扭开“派克”重写。“之乎ๆ者也”全删ฤ掉，“斧正”换成“批评指正”，“大安”换成“革命的敬礼ึ”，“先生”改成“同志”信的第行“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王光美同志”写完，他看着脑แ袋不停地摇，牙疼似的咬紧牙关。叫主席夫人“同志”合适吗？没大没小的，成何体统。
“嚓——”他撕了稿纸，在下面稿纸写上“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王光美大人”。哎，怎么又回来了？他惋惜地看着“大人”二字，真想给王同志打个电话，问问她是喜欢“大人”，还是“同志”？
“大人”不能叫，“同志”没大没小的，他手持“派克”凝思。科学界早有说法，连续三代就能够遗传智能，他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进士，眨麻眼的工ื夫第三张稿纸上出现“最崇敬的刘主席夫人及清华大学工作组领导人王光美同志”的字样。点明主席夫人，“最崇敬的”打头，双管齐下先声夺人，这样后面不自量力叫了“同志”，说不定会被忽视，起码也会被原谅。“这样好这样好”他心里说。
信写好他把小儿子叫进书房，叫他把这两ä封信交给哥哥。李云接过信问为什么不封口？爸爸说不封口是待会儿到学校遇见哥哥的同学老师，他们想看就让他们看，知道信内容的人越多越好。完了他问他有什么想法？李云说干脆爸爸把信抄成大字报贴出去算啦，知道的人更多。李殿赋没说话，打发他快走。他问他“有什么เ想法”，意思是问他今天知道了爸爸的光荣历史有什么感想，很想知道自己的形像在儿子心里又大了多少。
两ä个礼拜以后李露回到家。不是爸爸的信起了什么作用，是工作组自己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检讨，然后撤离清华园。
大家聚在客厅里，李殿赋高兴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说李露有眼力有魄力，敢和主席夫人对着干，爸爸没白培养他。什么叫聪明？聪明就是观微风起于浮萍知风暴将至，李露能在当时情况下看出工ื作组压制群众运动，说明他聪明，遗传爸爸。他遗憾ย地说现在不兴记家谱了，要是放在过去，应该在家谱上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李露在清华大学反对工作组，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他出去上厕所，小儿子说爸爸真“神”，应该在家谱上也给爸爸记条，“某年某月某日，李殿赋支持隔离审察李露，还写了两封信，李云和马珊送去。有封是给工作组的”。妈妈朝窗户外面张望，提醒他不要当着爸爸的面这么说。
李露说爸爸“多余”，给工作组瞎写什么信，结果落到蒯大富手里，蒯大富说他不是坚定的左派。妈妈说给工作组的信是爸爸写的，蒯大富要是批评也只能说爸爸“不是坚定的左派”，怎么也轮不到李露。李露嘴唇动了两下，没听清他说什么。他在把爸爸给工作组的信交给监管的同学时，又附了份自己的检查，痛骂自己身上流淌着“封建地主阶级的血液”，“在娘肚子里就打上反动的烙印”落款处用大头针ฤ扎破手指，写上“李露誓死为共产主义奋斗ç终生”。这份检查落到蒯大富手里。
“新芳，新芳，美丽来看你来啦！”马太太又在外面大叫。妈妈说她是来看李露的，叫李露开门去。马太太两口子欢天喜地地进来，人握住李露的只手，不断抚摩他的手背后背和脸蛋。稍事平静，马大夫说李露是英雄，是捍卫毛主ว席革命路线的英雄，是革命造反的英雄，是“三大革命运动”的英雄，是他们胡同里的英雄最后他邀请李露晚上去他家“小坐”，表示下对英雄的敬仰。
“好孩子，叔叔敬你杯！”晚上饭桌上马大夫手举ะ绍酒敬李露。李殿赋说李露是晚辈，马大夫过谦了。听了这话马大夫反而站起来，不高兴地说“赌场无父子”，革命斗争依然不讲父子关系，讲的是原则，讲的是阶级阵线，讲的是谁对党的忠诚。他敬李露，“敬”的是李露的革命行动革命气节革命思想。马珊和弟弟也在座，马大夫扶着李露的肩头，看自己的女儿和儿子，说：“小露，今后你要多帮助帮助珊珊和弟弟啊。”
第五章
第五章
李殿赋举杯敬马太太两口子，对危难时刻马珊跟着去看李露表示ิ感谢。马大夫眼睛瞟马珊，做出善意不高兴的样子，说李殿赋：“您怎么这么客气啊？咱们是谁和谁啊？”他凑近李殿赋，“说真话，当时让珊珊去，我们也是有顾虑的，心里打鼓。反对工作组，那就是反党啊。刘主ว席夫人，不是闹着玩的。但是——”他看李露，“小露这么好的孩子能ม够反党吗？开——玩——笑！我和她妈妈坚决支持珊珊去。现在讲究上纲上线，去不去是态度问题立场问题，是捍卫毛主席的大问题；从私人角度讲，还有咱们的交情问题。我这个ฐ人是很讲交情的，我们家子都是很讲交情的。”
“我早就打了保票，小露这么เ好的孩子怎么能够反党呢？我和我们老马致支持珊珊去看小露。”马太太说。
马大夫感激地看夫人，连看了好几眼。
李殿赋不断说“谢谢”。马太太又夸奖李殿赋，说他是解放前“革命大学生”，有这样的爸爸，才能培养出这样敢于同资产阶级做斗争的儿子。
上回知道李殿赋画“光屁股女人”，好几天没去串门，深感愧疚，这时候非常有必要重重夸夸人家，算是补偿吧。
太太说完，马大夫竟然也跟着赞扬李殿赋，还问解放前上街演戏的细节。李殿赋又来了情绪，他描述着演戏的情景，两个ฐ拳头攥着，左右摆在桌上，青筋暴露仿佛代表着不屈的革命力量。他说当年他没去延安，他那些去了延安的朋友和同学，现在都是领导。像孙大方是“红旗报社”的社长白马是解放军文工团的艺术总监方แ瑞是京剧团的副团长大学时期的女朋友是鸦雀无声，在坐的人都表现出津津有味。稍事停顿ู，李殿赋举起根筷子往嘴里送，走到半又停住。他要用筷子剔牙，好在还没完全沉醉，及时收住。
“啊——”李殿赋每介绍完个去延安同学的简历，马太太就叫声，好像她有这样个ฐ呼应的义务。“方瑞？！是不是北战南征里的那个女主ว角？”
“小妹妹，那时侯她是小妹妹。”李殿赋特别ี随意地说说，伸手比画出小妹妹的身高。马大夫连忙看地面，以为他往地上随便扔东西，那ว是不允许的。
“看看人家李先生看看人家李先生，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却有那么多大干部的朋友，名演员！真有面子真有面子。”马太太对马大夫说。她本想竖起大拇指，考虑到เ丈夫今天表现不错，别再过分刺激他。丈夫这回出奇的厚道，诚恳地点头。
李殿赋白了马太太眼，说：“我不是共产党员怎么啦？别ี看我不是共产党员，多半辈子还是在解放前过的，家里又是封建官僚，上的还是国民党的大学，但是我的思想点也不陈旧不落后。不信你们问他——”他指李露，“开始，我就鼓励他们给老师贴大字报。”儿子连连点头，“列宁早ຉ就说过，思想上入党才是真正的入党。”他看马珊，“珊珊，你信不信，解放以后这么多次‘运动’，包括五七年‘反右’，我都是次检查就过关。怎么样，厉害吧？”
“是呀？！”屋里掀起阵小浪潮。
“李大大，好厉害！”马珊叫着说，“我那回什么老师让我写检查，写了两ä遍才通过。大大，您有什么诀窍？告诉我。”
“没诀窍。我思想上已经入了党，才能写遍检查就过关。我的本质是热爱共产党的，好人犯错误。要说诀窍，这就是诀窍。热爱共产党。”李殿赋说。
“看看人家李先生，看看人家李先生——”马太太朝丈夫说，“人家是思想上的‘党员’。”她意识到เ刚才说李殿赋“不是共产党员”杵在他的痛处，个劲往回找补。
李殿赋没理她。
大家关心地询问李露隔离审查这几个礼拜的经历。李露给大家讲述自己怎么เ挨批斗ç怎样过堂，越说越兴奋不断地把椅子往后挪，说到最后离桌子已๐经有米的距离。就这么着他还觉得不过瘾，总想站起来说。
真给自己้长脸，李殿赋慈祥地望着儿子，仰在椅子里悠然地吸着烟。马珊坐在李露旁边，隔着桌子马太太不断提醒女儿给李露夹菜。马珊夹了她认为还不够，站起来亲自动手。李露面前的碟子装ณ满了，马太太就辄到自己碗里，再夹新า的。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趁热打铁ກ，借着眼前的机会把女儿和李露的关系明确下来。
饭吃的差不多了，大家说着闲话，马大夫侧过身和太太咬耳朵，马太太脸红得像樱桃西红柿大红旗，连连点头，马大夫遂起身出去。过会儿进来，手里托着个ฐ布包，双手举到李殿赋跟前，庄重地说：“李先生，我们为ฦ李露感到高兴感到自豪。为了表示下我们的心意，这书，送给你们啦！”
从外包装上李殿赋认出这是山高海阔，中国第部棋谱，其价值如果兑现的话，可以换几百辆“飞鸽”几千袋白面几万双胶鞋——当然不考虑“票”的问题。李殿赋有些慌张，站起来时腿碰到桌子。他过去曾经几次向马大夫借阅这本书，马大夫都以各种借口拒绝。“太重了太重了，受之有愧。”他把布包往回推。马大夫胳ฑ膊往回缩又举ะ过去，说：“您不要客气，这书放在您家放在我家是样的。我们是家人。”
“咱们是家人，咱们是家人”马太太说着接过布包上下打量李殿赋，看什么地方可以放。她转身交给李露，李露推辞。李殿赋知道这是孩子的定情物，只是太重了。他有点难为情地说，遵命不如从命，他收下了，不胜感激之至。
李殿赋父子离开后，妈妈不在身边，马大夫对女儿说把山高海阔这样贵重的东西送给他们，是爸爸的主意，为了她，爸爸什么都舍得。就剩ທ母女俩，马太太说是她让爸爸把山高海阔送给李殿赋的，女儿是妈妈的心肝宝贝。
第章
第章
屏门上边的门框上安着盏灯，朝着外院，为的是晚上开关街门上厕所照亮。到了夏天的晚上，李殿赋家人习惯聚在这灯下乘凉。外院对着屏门有个水龙头，这天晚饭后妈妈给两个女儿洗头，李殿赋在灯下看报，小儿子在自己้的屋里调试“来复式”，噪音不断。街门响，李云的两个同学来找他，他们都戴着红卫兵袖章。小儿子领着他们进了自己的房间。
“红卫兵”是工ื作组实行“白色恐怖”时，些中学生秘密成立的，曾经被定性“反革命组织”，工ื作组撤离后才获得，公开活动。小儿子的两个同学是他的要好，平时经常到เ家来，李殿赋听见他们在屋里谈论“天安门”“红五类”什么เ的。房门响，李云走过来，到跟前哈下腰小声问爸爸，自己้爷爷是干什么的？李殿赋问他打听这个干吗？他说想参加红卫兵，参加红卫兵要交代祖宗三代的情况。李殿赋使个眼色，又朝小儿子住的东屋努下嘴，低声说他的同学走了以后再告诉他。李云犹豫下，悄声问：“您就告诉我我爷爷是不是‘红五类’吧？”李殿赋摇摇头。“那ว是‘黑五类’？”他又问。爸爸再次犹豫地摇摇头。
干革命和打群架样是讲究分拨的，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简称：革干革命军人简称：革军革命烈士简称：革烈是革命的主ว力，统称“红五类”。相对而言，反革命阵营就有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黑五类”，俗称“地富反坏右”。孩子们的爷爷是清朝的县令，从宏观的角度讲属于反动阵营，爸爸不好意思让孩子知道，更怕他同学听见。
看爸爸个劲摇头，小儿子只好回自己的房间，待会儿听见他和同学在屋里争执。屋门响，小儿子的两个同学走过来，他们叫李殿赋“伯父”，说想了解了解李云的爷爷具体是做什么เ工ื作的。
明天在天安门广场召开“首都群众誓把无产阶级进行到เ底誓师大会”，他们找李云叫他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名义和他们同去参加。小儿子央求这两个同学帮忙，把他“拉”进红卫兵。他们俩知道小儿子出身职员，说他不够格。小儿子怨他们不够朋友，他们说如果李云爷爷是小商小贩或者游医郎中什么的，还可以考虑通融。小儿子跟爸爸那里没问来，撺掇这两个同学来问。
“李云爷爷可不是——”我们李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从来不干走街串巷的营生，李殿赋想说“李云爷爷可不是小商小贩，我们李家人才不干做买卖的勾当呢”。话到嘴边他止住。孩子们的爷爷祖爷老祖爷都是皇帝ຓ赐的“同进士出身”，这在过去是人人羡慕的无上容光，但是现在提倡“要把过去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比如过去截道的吧，现在就不能说人家是强盗，封建地主阶级国民党反动派惨无人道，他们是反抗压迫的绿林好汉；再比如烟花柳巷从事皮肉生意的，那ว不丢â脸，挨千刀的有钱人逼我们弃良为娼烂鼻子；至于贩烟土吸白面儿的，旧社会是大染缸，教唆得我们这些好老百姓去干坏事李殿赋嘴唇蠕动着，大姑娘头次见外人似的扭扭捏捏。按照时下流行的标准说孩子们的爷爷是坏蛋，他于心不忍；编假话说是走街串巷๕的小贩，或者游医郎中ณ，说谎是小，丢脸是大。
小儿子的两个同学见伯父脸上红白二色交替出现，早猜到李云爷爷不是干“好”事的。他们很懂ฦ事，不再追问，免得伯父难堪，跟小儿子说很快要成立“红外围”组织，他参加红外围没问题。
第二天伟大领袖毛主席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喜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在单位得到消息，李殿赋不住地说“我儿子今天也去天安门啦”。他们处总共有十八位同志，除去他还有十七位，他说的次数平均下来每人合遍多。
晚上下班回到家，进院子他就喊：“小云——，小云——”玻璃窗反光，他晃着着脑袋往小儿子的房间里张望。李云在茅房里答应声。李殿赋从里院返回，站在屏门的台阶上对着茅房门说：“看见毛主席了吗？你小子真有福气，我还没见过呢。”小儿子系着裤ไ腰带从茅房里出来，没精打采的。“还看见谁了？”李殿赋问，问完张着嘴乐。李云说他今天没去天安门。李殿赋收了笑，嘴却还张着，“怎怎怎么回事？昨天你们同学不是说好了，叫你块去吗？”小儿子说让他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见毛主席丢â脸，所以没去。“丢â什么脸？！”李殿赋恨铁ກ不成钢地拍打手里的书包，“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管以什么名义แ去呢？能见毛主席就行了呗。能见毛主席，戴顶ะ‘右派’帽子也去啊。”
昨天晚上同学走后，小儿子迫不及待追问爷爷是干什么的？爸爸让他坐下，很有些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爷爷是“县令”。小儿子问什么是县令？李殿赋说县令就是县委书记，不过不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而是慈禧太后的县委书记。说完他干笑，自我感觉说的挺幽默。
小儿子沮丧地说原来自己出身是“封建地主ว阶级的孝子贤孙”。“不许这么เ说！”李殿赋怒斥声。两个小丫头站立旁边听他们父子谈话多时了，他合上花镜，攥在手里，手枪似的对着两个丫头指点，说：“你们也听听，过去没跟你们说过。不错，你们的爷爷是县令，就相当于现在的县委书记，处级；你们老祖儿我爷爷是道台，相当于现在的地委书记，局级；你们祖宗，我爷爷的父亲是都督，二品，当于现在的大区司令，管好几个省。这在过去是人人求之不得的，但是——”妈妈和孩子们安静地听着，他洪亮的声音吵醒睡着的母鸡，发出阵马蚤动，“但是现在不讲究这些了，现在讲究‘贫下中ณ农’。”他忧伤地看龙新า芳，又看孩子，脸上无可奈何，“你们不必自暴自弃，我听你们爷爷讲，咱们老祖宗来北京做官之前，也很穷，按现在的标准，没准还是‘抗长活的’呢。你们看我，从来不睡懒觉，闻鸡起舞，这就是遗传贫下中农。”他又笑了，双眼皮再次明朗起来，似乎他们李家的祖上不但是长工，还是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第二章
小儿子嘟哝地说“那没用”，出身看三代，爷爷要是抗长活的才算数。“忘八蛋！这是谁定的章程，非得‘红五类’才能参加红卫兵？”李殿赋骂句，四处看，用扇子扇腿上的蚊子，“我上大学那会儿，参加共产党的活动，也没听说要查‘黑五类’‘红五类’啊？不但不查，越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越是国民党大官儿的孩子，共产党越是拉你参加。你要是申请入党，那才求之不得呢。怎么弄来弄去，到เ现在，参加个ฐ破红卫兵，小孩子的破玩意儿，倒查起出身来了？什么‘红五类’？卖瓜子的。”
“卖瓜子的”是李殿赋嘴里个利用率比较高的词，凡是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或者惹他生气的人，他就骂人家是“卖瓜子的”。
小儿子说爸爸当年要是去延安就好了，现在他的出身也能算是“革命干部”。李殿赋颓唐地叹口气，慢慢摇扇子，目光都散了。李云要走，他叫住他，伸出脚碰下旁边的小板凳示意他坐，然后说毛主席林副统帅周总理出身都是剥削阶级，可是他们都背叛了反动家庭，走上革命道路。小儿子应该以革命领袖为ฦ榜样
卢沟桥战事起，李殿赋和同学商量好去延安投奔共产党。他当时正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雕塑科系读书，回家他哄母亲说要去敦煌实习写生，恐怕得去个三年五载的。
孩子的爷爷前后养了五位夫人，李殿赋很小的时候亲妈过世，是五姨太太把他带大。这时候五姨太太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人，她巴๒不得李殿赋走人给儿子腾地方แ，于是爽快地答应给他二百块大洋做盘缠。为了家产和母亲之ใ间早有矛盾，看她二百块大洋要打发自己้，李殿赋萌发了“不去”的念头。结果同学们包括他的恋人都去了根据地，他留在北平没走。
“没有去延安”这决定给他精神世界的影响，经历了得意忧愁再得意几重天。四九年解放前，目睹日本鬼子护城河边枪杀抗日志士国民党特务半夜翻墙入室抓共产党嫌犯，他自我吹捧“有远见”。他自豪地和龙新芳说，幸亏没去延安，这要是投了共产党，给他们抓去，也得灌辣椒水。新中国成立，去了抗日根据地的同学们顶着科长指导员的头衔纷纷来家看他，他皮笑肉不笑，动作僵硬，过后闷闷不乐。以后不断有同学升官的消息传来，每到这时他找岔儿和龙新芳打架。闹到เ后来，只要丈夫拉下脸，龙新芳就怀疑ທ又是他的哪位同学高升了。
沧海桑田，“五”劳动节过后人民群众的革命激|情如火如荼。上下班途中和同事熟人聊天，耳闻眼见共产党大干部剃阴阳头“坐飞机”挨斗，他郁闷的心情大有混沌世界斧头劈下见阳光之ใ势。回家他和龙新芳说：“当年没去延安还是对了吧。这要去了，今天也得让人戴着高帽子游街挨斗。”幸灾乐祸溢于言表。
龙新芳感慨地说：“时光真快，我们都老了”她想起二十多年前丈夫的造句，语法结构样，就是“灌辣椒水”换成“戴着高帽子游街”。好像就在昨天。
从这以后李殿赋的心情尽管还说不上光明与灿烂，下滑的势头却被刹住。个人辈子几十年总会做出那么两件精彩的值得回味的事情，“没去延安”到เ了这个时候，被他认定是他人生旅途中的得意之作，并且直到เ去世也没有再反悔。
可是这么会儿让儿子闹，他又有点烦。要是当年投奔了共产党，别牺牲，也别ี当叛徒——或者当了叛徒别ี给枪毙——入党，解放后做太平官，儿子参加红卫兵还不是顺顺当当的？结果那ว天晚上他没睡塌实。
没睡好的还有小儿子。滚到半夜他坐起身抱着腿待着，窗外的月光照着他，夜虫啾啾。“爷爷怎么不是要饭的呢？”“爷爷怎么不是抗长活的呢？”“爷爷要是要饭的多好啊”“爷爷要是抗长活的多好啊”隔会儿他就这么惋惜地念叨阵。越想越懊恼，天快亮时他激愤地想放火烧房子。恨投胎的时候不跟自己商量商量，就是不同意不批准进革命干部产业工人的娘肚子里去，也得想方设法混进卖小金鱼烤白薯人家的炕头上，说什么也不能给职员当儿子。
天安门广场的誓师大会是八月十八号，第二天是十九号，孩子们从外面回来争先恐后讲述红卫兵“破四旧”的故事听着孩子们精彩的讲述妈妈忘了做饭。李殿赋下班到家，叫孩子们重讲遍。两ä个小丫头说什么什么เ地方揪出来多少“苏修”“苏联修正主ว义”简称“美帝”“美帝国主ว义”简称和国民党特务加块得有好几十百，都是红卫兵干的。李殿赋震惊地吐舌头，说红卫兵比警察还能个儿。小儿子说“西四猴侯”“地安门三儿”“新街口老六”都让红卫兵打死，曝尸街头。李殿赋兴奋地鼓掌，说早该把这些地痞流氓枪毙，红卫兵为民除害，要照过去应该给他们送匾。
“我这里也有好听的。”李殿赋说，肺结核似的脸色白里透红。他说下班路上看见红卫兵在路边焚烧“四旧”，不少坏蛋跪在太阳底下请罪，看着解气。不过他也批评革命小将：“他们砸‘沙锅居’干什么เ？‘沙锅居’又没招谁惹谁。干吗跟‘沙锅居’过不去？”路过沙锅居饭庄，他看见红卫兵用斧头在砸饭铺的牌匾。
晚饭后家人坐在屏门的灯下，有人敲街门，小儿子问是谁？门外的人不回答反而敲得更凶，大家都惊奇地朝那边看。打开街门，从滚进来的团黑影判ศ断，来者人高马大。
进来的是街道积极分子齐老头子，在居委会负责“送电话”收扫街费什么的，现在他是来收下个月的扫街费。龙新芳挪动把椅子招呼他坐。他好像喝多，进门脚下磕磕绊绊。待站稳，怄气地对龙新芳说：“坐什么？不坐。”说完呼呼地喘大气，老远都听得见。
第三章
第三章
李殿赋和齐老头子过去吵过嘴，平时当街相遇谁也不理谁。坐在藤椅里百万\ຒ小!说的李殿赋朝门口望望，齐老头子上半截身子罩在黑影里，灯光照亮肚脐以下的部分。褂子里面没穿背心，敞着怀，褪色的红腰带在肚脐眼儿下边打了个结，红穗子垂着。
每月扫街费每户毛钱，龙新า芳拿出毛钱给齐老头子，他没接，说要两毛钱。龙新芳以为涨价了，又拿给他毛。齐老头子把钱放进口袋，掏出小本子往前走两步借着灯亮记帐，李殿赋故意拉藤椅往远处躲躲给他看。齐老头子攥着小截铅笔沾着吐沫在本子上划ฐ个圈，对龙新芳说：“从今儿往后，啊，往后扫街费你们家两毛每月两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