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过去了，他老了。他穿着黑蓝条纹的恤，深蓝色的长裤，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他的头发并不蓬ศ乱，只是比以前卷曲得更厉害了。他也不算胖，还是从前的适中身材，五官也还是从前的，只是对我来说，已经完全陌生了。
就在这时候，储小宝出现了。就像从我的世界里突然消失样，在那年夏天的午后，他又回到了我的视野里。
这天，所不同的是，这个男人在街上遇见了个ฐ女人。他开始跟踪她。我们说过，这个男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并不是说五十多岁的男ç人就不可以跟踪女人，而是说，这个男人，他自己也知道，他身上的那个陌生人又出现了。
开始，他并没有看见那个女人，她几乎是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内的。她走在他的右侧，人行道上。他骑车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无意间扭头看了她眼。那是个ฐ年轻女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也许还当更大些，应该跟他女儿是同龄人。她衣着朴素，穿着很宽大的棕色棉衣，扎着马尾巴。
他看见她的那ว刻，她正袖着手，在低头走路。她走得很慢很慢，旁若无人。从衣着上看，他没法猜测她的身份，她也许是个学生，或者是个良家妇女，个普通的市民，个ฐ孩子的妈妈，总之，从衣着上看，她不可能是个妓女。
他骑车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轻轻抬起了头，他下子就看见了她那张呈露在路灯下的脸，沉静而肃穆，过于端庄，有瞬间，她似乎ๆ是沉浸到某种虚无的情绪里了，她的肉身变得虚弱而轻飘，她的神情在那瞬间，几乎是死的，无感情的。
他把车速放慢了下来。后来，他下了车，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当他再次打量她的时候，她注意到了。她也侧过头来打量着他，她皱着眉头，很冷硬地，几乎是瞬间，她又开始走路了。
她拐进了条巷๕子，那是条无人巷，巷子很窄，也很深远。巷子的两旁้住着人家，可是门开在另侧，灯光从后窗照过来，撒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体上。她加快了步伐，越走越快，几乎是小跑了起来。这个ฐ男人，他推着自行车也跟着走进了这条巷子，他紧紧地跟着她。他又次听见了风的声音，它是轻微的，点点的，它呼啸而来它在远方。
那个女人拐了个弯，走进另条巷๕子了。他急，几乎是跳上自行车追了起来。还好，不久他就又看见她了，她并没有就此消失掉。她在他的前方，这次，她的步伐好像安定了些，她的速度也慢了许多。在这个巷子的尽头，是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听得见人声鼎沸，家娱乐城的灯箱高挂在天空，上面打着“”包厢，桑拿，按摩等字样；13路公交车从巷口驶过了，有人等在马路边，手抄在裤兜里，向地下暗暗地吐了口唾沫；也有的人叹着气，抬头看着天空13路公交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了，他们便又像蚂蚁样各奔东西了。
总之ใ，这个女人，也包括这个男人自己──他们俩都意识到，他们这是进入安全地带了。
现在，他和她之间隔着5米左ุ右的距离，她的影子就在他的前方แ，他差不多可以够得着上了。他就像影子样地尾随着她。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身体笔直地坚硬地立在他的面前。他不提防，倒唬了跳，随即也停了下来。她转过头来，认真地打量着他。在那瞬间里，两ä人静静地对峙着。
现在，她离他已经很近了，在那夜晚的清冷的空气里，他看见她从口腔里呼出来的白的热气。他扶着自行车站着，脚趾不住地在皮鞋里伸缩，打着圈儿。他的手心在出汗。他听见了自己那热情的急促的呼吸声。
面前的这个女人可不是，她是个女人！路灯光下她的脸是端正的，严肃的，悍然的，那是张即将被调戏的脸。她知道她要被调戏了，被个陌生的男人，又这么老，衣饰陈旧，没有点风度可言；他甚至还很胆怯，有点羞缩她竟不屑了。个男人，不拘怎样，即使是犯罪，烧杀抢夺，横竖不应该是这样。那应该是断ษ然的，铿锵的，登高呼个有力的沉着的手势。
看得出他是好人，也该做祖父了吗？个老实人战战兢兢生活了辈子，到头来还要行这苟且之ใ事，他应该去死。
他开始说话了。他走近了几步，在离她有两步远的地方，小心地站住，他以种平静的玩世不恭的口气打招呼道：“哎，我说，我们谈谈怎么样。”他看着她，──隐藏不住的，那ว是个男人的眼光，他近乎ๆ哀求了。
“不要怕，我没有别的意思也许，我们只是谈谈。”他打着手势，他脸上的表情连他自己都感觉到เ了，很痛苦，有点扭曲也直在疑ທ惑着。
她瞪着眼睛看他。她立马就感觉到了，他不精于此事，他做得很吃力，他在跟自己้的意志力作斗争。这个可怜的男人，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看她时的眼神是迷茫的，热情和光芒几乎转瞬即逝，剩ທ下的只是疑虑。──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适合调戏女人。
她放下心来。今天她遇见鬼了。她不理他，掉头就走。他仍在后面不声不响地跟着。走过了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在家大饭店门口，停了许多辆彩车，在夜晚的灯光下，红绸子飘起来了，饭店里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对身穿华服的男女在厅堂里举杯穿梭这里在举ะ行婚礼。
年轻女人再次停下脚步，转头对身后的男ç人说：“你再跟着，我就喊人了。”她并不怎么怕他，只是厌恶他，有点嫌烦看着他像孩子样地低下了头，很温顺ิ地知罪地，她又有些同情他。
她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他的家世怎样，他快乐吗？她只知道，他是个没有伤害力的男人，也许还很善良，也很平庸，和她样有很多小苦恼，是个不幸的人
她的心思，他似乎也看出来了，他很自然地走近她的身边。她皱了皱眉头，又开始走路了。他跟了上来，和她并排走着。他说：“我很早就看见你了，在15路公交车站，我看见你走在人行道上，袖着手，埋头走路，你走路的样子很像我中学时代的个女同学。”他微笑了起来，很诧异于自己这样无拘无束地撒着谎。
她侧过头来看他，并不好表示什么。也许她知道他在撒谎，个中学时代的女同学，莫须有的初ม恋，男人都爱这么说的可是她不愿意去揭穿他。她宁可相信，很多年前，确实有这么个女孩子，也像她样，喜欢袖着手埋头走路；很多年过去了，她并不晓得，她走路的样子还停留在个ฐ男人的记忆中，有天，他在街上发现了个跟她走路样的女子，他开始跟踪她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深深地吁了口气，说道：“你知道，很多年过去了，她走路时的样子还停留在我的记忆中”她听了，耸了耸肩，愉快地微笑了。
他也笑了，轻轻地摇着头，很自嘲了。
她说：“那时候她有多大呢，十五岁？十八岁？”──她开口说话了，他竟没有想到，怔了怔。他把头轻轻地抬向空中，想了想说：“唔，十五岁吧，也许更小些，她是我念初ม中的个女同学，成绩很好，后来她转学走了，去了另个城市，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也没有来得及向她表示好感？”
“没有。”他老实地撒谎道。
两个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着，这带是僻静地带，行人并不很多。在人行道的另侧，有家叫做“真锅”的咖啡店，落地的玻璃窗里灯光幽暗，对情侣面对面地坐在窗前，很安然地看着窗外。
他不时地侧过头来打量她，看得出他对她兴趣盎然，也直在微笑着。她不怎么喜欢他看她时的眼光，那是个男人的眼光，细细碎碎的，让人生疑。她对他的厌恶感又来了。她正盘算着怎样悄无声息地摔掉这个男人，他“哎”了起，又开始说话了。
他说：“就是这样，人老了，糊里糊涂地过了辈子，到头来发现能打动你的东西，全不在你的身边，它也许是件物体，也许呢，是个人。可是他定是个陌生人，他在远方，他跟你的生活不曾有任何联系。”
她点点头。她不太明白他的话，可是她懂得，这个男人，他说的是真话。听他的调子，也像是句悲伤的话。她侧过头来看他，只手紧紧地按住自己皮包的褡扣。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他是谁。从侧面看过去，他有些老了，很可以做她的父亲。他的神情也有些廖落──很有点像她的父亲。
她态度的转变，他也注意到了。他掏出了支烟，侧转过身体，在背风的方向点着了。略๓沉吟了下，他开始说起了他的家庭和事业，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他的习惯，他的快乐和苦恼。他吃吃地说着话，她听着，边点着头，边抬头看着前方แ。她自己也不能ม相信，在夜晚的街道上，和个陌生的男人，这样肩挨肩地走着。
从前，她总是被告诫着，个女人最忌的，就是不能在街头和陌生男人搭讪。她大抵也知道，在夜晚的街头，林荫道的深处，有成千上万这样不归家的男ç人，他们是些少年，已婚男子，中老年人，群孤独而可耻的人，群性幻想者他们突然从林荫道的深处现身出来，开始跟踪个ฐ女人，开始和她搭讪，开始说俏皮话，开始撒谎
他告诉她，他们单位里的人际，谁和谁互相倾轧，谁和谁面和心不和，会计是个女的，叫陈爱华，平时不常来上班。她听着，不时地侧头看他，她发现他就像少年样，逞能，饶舌，太纠缠于说话了。从谈话里，她得知他是单位的副总，个虚名，完全被架空了。那是个ฐ小商贸公司，三五个业务员，加上正副经理，林林总总七八个人，也总跑不来生意。他已经年多没有发上工资了。
“总之ใ，你可以想像得到的，”他皱着眉头说道：“那ว儿就像个坟场，没有点人气，也没有温暖。”她点了点头。
隔了会儿，似乎是犹豫了下，他向她承认道：“所以，我害怕上班。”他向空中轻轻地吐了口气，就像孩子样，在天清晨，老实地向他母亲坦言道，他害怕上幼儿园。“每天清晨，我都以为，”他接着说道，“我都以为ฦ，我会从上班的路上逃跑。”
“逃跑？”她瞪大了眼睛问道，这在她是个ฐ很奇怪的词。
“是的，”他肯定地说。他眼睛看着前方，尽可能地忽略他身边这个女人的存在，虽然，他也知道，她是个陌生人。“我成功地逃跑过次，”说到这儿，他面有得色，“那是在年前的天清晨，我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可是我没有去上班，我骑着自行车径去了另个城市。”
“另个城市？”她不得不表示ิ惊奇了。
“是的，”他摸了摸下巴，笑了。“我花了两天时间，骑着自行车，到เ了另个城市。”
“可是，”她侧过头来看着他，笑了，“可是，你为什么定要骑自行车呢，我是说，你可以乘๖火车，或者坐汽车。”
他也笑了，低下头略想了想，大概ฐ无从回答这个问题，他为自己้的怪癖觉得害羞了。
“这事，有人知道吗？”她问。
“没有人。”他放下自行车，腾出手来又点了烟，再次说道：“没有人。单位以为我病了，在家里休养，家里以为我出差了。”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可是，后来为什么又回来呢？”
“为什么เ要回来？”他想了想，深深地叹了口气，很觉得迷茫了。隔了会儿，他艰难地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这样，我回来了。”
“很觉得愉快吗？”她问道。
“什么？”他侧过头来问她，“你是指那次失踪吗？”见她点了点头，他想了想，说道：“不可以用愉快来概括的。它是另种，也许不愉快，可是你要去做它。在你的生中ณ，这样的事情，你定要去做。”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不愿意再问下去了。他即将跟她说的，她都知道。──如果她问起他的家庭，他总会说，他的妻子和儿女们，他们家的客厅很空旷，有张长沙发，冰箱座落在对门的角落里。每到晚上，客厅里的日光灯就亮了，惨淡的颜色，他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总会说，那儿就像坟场样，没有多少温暖可言。──他总会说，他害怕回家。唔，就是这样，有天，他想离家出走。
如果你再问起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和他妻子的感情──刚才，她问起来着──他大约会皱下眉头，他脸上的表情几乎ๆ是仓惶的，沉迷的，痛苦的。
“唔，是这样的，”他说道，“人和人之间总是有感情的，可是在人的生中，有些事情，唔，它会找上你，它是很神秘的。”他害羞地笑了起来，很有点似是而非了。
阵风吹过来，卷起了黄叶，深夜的街道上人迹稀少，有辆出租车从他们身边静静地驶过，司机把头探出窗外，不明所以然地，他看了他们眼。她裹紧了衣服，感觉到เ阵又阵的寒冷向她袭来。
有很长的段时间，两人不再说话。他们静静地走在街道上，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飞快地跑起来了。她袖着手，边走，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她走到路灯底下，影子便消เ亡了。
有个瞬间里，她把手插进了棉内衣的袖口里，她感觉到了皮肤对于皮肤的温暖。她沿着墙壁静静地走过了。她觉得自己心里很空，不知为什么，还有点伤心。她侧过头看着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发现他也在看她。在清冷的夜光灯底下，她看见了他的脸，端庄的，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เ。
她告诉他，她快要到家了。这条街走过500米处，过了十字路口，往右拐，走进了条巷子，她家就在巷子里。他“嗯嗯啊啊”地答应着，看得出他有些不舍。他似乎还有些话要说，也许是还有些事情要做，他犹豫着。
他停下了脚步，只手握住自行车的笼头，只手抄在裤兜里。他把自行车笼头朝她面前靠了靠，顺势挡了她的去路。他说：“你听我说──”他突然抬起了头，眼睛直看到เ她的眼睛里去。背着光，他整个的身影和脸庞有些含糊，不太真实。可是背着光，她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气息，那几乎是热气腾腾的，激烈的，惶恐的。
她也冷冷地站住了。她闻见了他咻咻的鼻息。他微微张着嘴巴，她看见了他的牙齿，天哪，他的牙齿。
这个无耻的男人，她静静地想到，他想干什么？他想非礼吗？他那么张惶，他定对自己้的言行感到เ很吃惊。这对他来说是第次吗？他是否也感觉到เ了他身体内的另个人，这个ฐ人他来自远方，他是陌生人，他让他激动和震颤。
无论如何，她并不怎么怕他。在这条街上，还有些行人，家街头馄饨摊点就在不远处，在路灯底下，能看见白瓷锅里冒出来白的热气。对恋人，躲在梧桐的树影里，他们突然相拥着走出来，起初，她看见了两条人影子乍看见，她有些吃惊。
她想着，这个ฐ无耻的可怜的男ç人，过了会儿，他就要骑上自行车回家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迟回家过。他的妻子已经睡着了吧，她房间里的壁灯还亮着，饭菜也为他留着。他儿子呢，约会还没有回来。他跟她说过，他不太赞成他儿子的恋爱，那整个是荒唐的，那个女孩子──他不喜欢。
他轻轻地推开家门起初，他摸索ิ着爬上楼梯，手撑在扶手上，有些潮湿和颤抖。他知道自己是回家了，历尽艰险，然而毕竟是回家了。他轻轻地推开家门，发现客厅里的灯还亮着，他妻子蜷缩在沙发上等他。他对她笑了笑，很空洞地。他弯腰换了鞋，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径直走进卫生间里，假装要小解，他关上房门，谁知道呢，也许他关上房门，不会儿就出来了，就像往常样，重新回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和他妻子看了会儿电视，他轻声地点评着，也笑出声来。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
或者呢，他关上房门，轻轻地倚在门背上，那刻，他的身体松驰而柔软，他觉得自己快要坍塌下来。他又次听见了风的声音，热血，迷狂，情欲，他生命里偶尔有的尖叫和撕裂声它们消失在远方。那个陌生人离开了他，多好呵，他又次回到了他熟悉的生活里，有很多家俱，有棱角，很无奈。
或者呢，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回家，他听见了他身体内的风声，他跟着风声，和他的身体起去了远方แ。──谁知道呢？
200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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