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秀玉虚弱地沉醉在爱情里，轻软得像团柳絮，似乎阵微风便可以将她裹挟而去。家义把她扶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替她拭着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我几乎天天晚上到你们门前晃趟，每次去大门总是关着，见你面比见娘娘都难。”
这声轻唤，传达了梅秀玉内心直深藏不露的感情，使家义再明白不过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已๐将自己生的幸福交付给了他。他的眼里时也是泪水涟涟。
我现在已经人到中年，但这本书的故事还在继续。我感到เ忧虑的，是故事开始的原因和继续的方式都正在被人遗忘或者忽略๓。我把这本书献给那ว些逝去的父辈，也献给他们生活在今天的子孙。我希望逝去的苦难不再重来，也祈่祷未来的日子阳光灿烂。
我直是带着爱和信念在写。我发现写完这本书，我变得随时可以接受别人的拥抱，也随时愿意拥抱别人。也许是太多的苦难，让我体会到传递爱和接受爱的必要与幸福！
月光透过窗户，冷冷地触摸着枕头上两滴墨迹似的泪痕。
8
九五五年春，纸调令，家义从文教科调到茅山中学工作。
茅山中学的前身是茅山书院。院中最醒目的建筑当数文庙。整个建筑坐北朝南，砖木结构，宫殿式外观。屋顶铺陈着青色琉璃瓦，瓦缝间长满瓦松。庙前有丹陛，高近丈。陛前镶嵌的青石板上刻有麒麟图案。殿内有高台，过去曾立有孔子塑像。高台下面供奉着七十二贤人的牌位。右侧有楼梯可以登临二楼ä。庙的正南边两侧，各建有五间平房，相互对应。大殿以东为东庑，以西为西庑。东西两庑便是三千弟子牌位的栖居地。两庑之间是个青石场子。场子的南面建有三间瓦屋，与大殿对应，居中为大成门，左ุ右两侧各有厢房，左为乡贤祠，右为名宦祠。大成门外，建有石拱桥座，名状元桥。有二墩三孔。桥下圆形水池名月宫池。直径约二十米，池深五米。池内养有红鲤鱼，水面上飘着绿色的水葫芦。池周及桥两侧都立有白玉石栏杆。状元桥南约三米处，立有高大的石柱牌坊，完全用青条石垒成。高约二十米，宽约三十米。牌坊正中上方，雕刻๑有“魁星门”三个大字。牌坊的四根立柱上雕有狮象四个，工艺精细，形态逼真。
益生堂第章22
茅山人自己过着平静恬淡的日子，却把最奢华的排场给了孔圣人。每年的八月间，他们都要在这里筹办“圣人会”，以纪念孔夫子。届时所有学生放假三天，与民同乐่。学生们纷纷从家里将猪肉鸡肉和各色菜肴带到会上。家庭困难的也不必拘泥，可以担柴聊表诚意。这天，他们除了要向圣人牌位叩头外，还要向老师叩头谢恩。
家义以老师的身份住进书院时，大殿里已经没有孔子的塑像了。七十二贤人的牌位也不知做了谁家灶里的柴火。空空的大殿里倒是比以前热闹了许多，常有些单位借用这里排练节目，配合各种运动进行宣传。
家义报到เ那天，正遇见两个班的学生在举行课间篮球比赛。场地边儿个ฐ年近四十的老师坐在小板凳上，手舞足蹈地喊叫着，像是在作指导。他穿着长衫，皮鞋，外加呢帽，在群衣着简朴的学生中ณ间，好似只丹顶鹤，显得气度不凡。
家义好奇地问：“这是谁？打扮得咋这么เ洋气？”教导主ว任说：“他是冉老师，教语文的，早ຉ年在外面的高师学堂念过书。”他对家义神秘地笑笑，说道：“这是个怪人！听说年轻的时候跟个富家女有过瓜葛，不知为啥分了手。别看他这会儿嘻嘻哈哈，上课严厉得很，连学生吐痰放屁都不准许。书倒是教得不坏。”
家义远远瞅着，对冉老师整洁的衣着印象深刻，问道：“他总是这副打扮吗？”教导主任说：“总是，唱戏的都没他穿得整齐。”
他带家义去办公室领回书本，说：“你刚来，时间长了就知道，这学校里怪人多得很。你看那边儿。”家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个ฐ男老师远远在树下站着，两ä个学生立在左ุ右，像是在听他训话。教导主任说：“他姓樊，教物理的，湖南人，话难懂得很，从来不修边幅，时常能把衣服扣子扣得错上错下，前襟上弄不好还沾点汤汤水水啥的，连学生见了，都在私底下笑话他。”
家义听了，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问道：“他结婚了吗？”教导主任笑起来，说：“你大概想到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女人喜欢吧？你可想错了。就他这么个邋ã遢人，偏偏娶了个天仙似的媳妇，瘦瘦巧ู巧的，穿得雅致整洁，要不是戴副眼镜儿，简直跟麻姑拜寿里的麻姑差不多。牵着两个儿子在街上走，别人总以为他们是姐弟仨。”
学校给家义分了宿舍，正好住在冉老师隔壁。冉老师见他打扫屋子，过来问：“你教啥的？”家义说：“教政治和美术。”冉老师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又把家义从上到下打量番，又问：“你会画画？”家义谦虚地说：“画得不好。原来在宣传队画ฑ过墙报。”冉老师问：“你知道多少画派名家？”家义แ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得不多。最喜欢的是八大山人。”冉老师探头朝他屋里看看，随口说了句：“有空过来坐。”家义连说：“好，好，有空我定过来。”
冉老师是个ฐ戏迷，山二簧唱得有板有眼。下了班，时常有老师聚在他屋里谈笑。家义有时也过去凑凑热闹。冉老师说：“你说你会画画，恕我不敢恭维。我倒是欣赏你的口琴，吹得真好。往后我们唱戏，你就来伴奏吧。”家义很高兴自己้能够和老师们融为体，这种风雅自在的生活也正是他喜欢的。很快，他就成了冉老师他们周末聚会的常客。
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些日子，支部书记老阚突然把家义找去谈话。阚书记是个ฐ老新四军，李先念中原突围时，他在茅山带和队伍失散，不得已隐姓埋名在乡下种地，直到เ解放。吃了很多苦，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他面相很老，还不到เ四十岁，脸上已有了不少皱纹，再加上表情沉稳，看去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他把桌上沓报纸摊开，指着上面的文章念给家义听：“坚决肃清胡风集团和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知识分子里面问题还是很多的。我们学校虽然没有胡风之流跳出来，但情况也很复杂。就说数学组的柳老师，解放前家里光丫环就养了几十个。他自己呢，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数学公式啥都不认识。你说这样的人有没有问题？还有冉老师，樊老师，跟工农同学就直很对立。没事儿你应该多学习，不要总是说说唱唱地浪费时间。”
家义不知这话的来由和深浅，时有些紧张。阚书记见他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口气突然转，和蔼地说：“支部直在观察你。你的材料我都看了。家庭出身虽然不好，但个人表现很不错。只要你能ม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组织上绝对信任和重用你。国家建设需要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关键是看你们的态度。”
家义感动得除了点头，说不出句话。阚书记笑着问道：“还没成家吧？”家义摇头说：“还没有。”阚书记问了句很专业的话：“有没有找到靶子？”
梅秀玉的影子在眼前闪，家义赶紧又摇头，说：“我还年轻，现在还不想考虑。”阚书记赞许地点点头。“很好，很好。年轻人就是要有远大抱负。个人的事情，到时候组织上可以替你考虑。”
当晚，家义认认真真写了篇日记，把阚书记的话都回忆在纸上，并且分析道：“我自己的出身，两个姐姐婆家的出身，用新า社ุ会的标准衡量，都是有问题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的思想和行为。这层包裹着自己的灰色调子如果不消除，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我的立场和态度。国家直在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我定要通过改造脱胎换骨，成为ฦ像阚书记那样的人。”
益生堂第章23๑
谈话不几天，他从学校回益生堂，在大街上迎面遇见群人喧闹着走过来。打头个ฐ人举着两ä根青竹竿，竹梢头拴着块红绸布，后面随着几个ฐ吹鼓手。旁边看热闹的人指着笑说：“快看那吹唢呐的，腮帮子鼓得像个猪尿脬。”家义正疑惑这是哪家娶ດ亲，家瑛站在人群后叫他：“下学了？”家义แ应道：“下学了。”他随家瑛走到街边儿，看着迎面走来的队伍问道：“这是谁家娶媳妇？”家瑛说：“养兴谦二姑娘今天出阁。”
家义听这话，骤然觉得街两边儿的房子像被风吹了样倾斜摇摆起来，喧闹的唢呐锣鼓声骤然停止，家瑛的脸在感觉里被放大了无数倍，遮蔽了两ä侧的街景和过往的行人。他好像从未想过眼波流转的梅秀玉还会嫁给另个男人。似乎他不上门迎娶，梅秀玉就会永远好端端地在那儿呆着，像朵花，自开自谢。现在这朵本应该属于他园子里的花无法阻挡地被别人摘去了，他身上已经死去的那部ຖ分东西突然绞痛起来。他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问：“婆家是谁？”家瑛说：“姓张，就在这上头住，老爷子原来在他们养兴谦当过伙计。屋里三个儿子，这个ฐ是最小的。”家瑛对街上男婚女嫁的事儿历来消息灵通，谁家的姑娘结婚前就已经破了身，是个敞口货，谁家的男人有心使不上力，是个银样枪头，她都知晓得清二楚。
家义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有这么个人，便问：“那ว人是做啥的？”家瑛手里夹着烟，烟雾慢慢从两个鼻孔里冒出来。“他在城关镇政府做事，四季走路喜欢把手背到身后。”家义说：“我还是对不上。”家瑛说：“见面你就知道了，再也没谁比他长得好记。可惜梅家二姑娘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
这话不知为什么让家义心里奇异地生出丝快感。他强作欢颜地打趣道：“人家是不是牛屎你咋知道？”家瑛哼声。“茅山城啥事儿我不知道。都是梅掌柜屋里串通媒婆子做的好事。”家义心神恍惚地问道：“我们住街坊，咋点动静都没听见？”家瑛说：“梅家如今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再难有过去那种排场了。”
跟家瑛分手，家义直有些恍惚。回到เ益生堂，只有家礼个ฐ人在药房忙着。家义แ问：“嫂子跟孩子们呢？”家礼扒拉着算盘，说道：“去养兴谦看热闹了。”
家义听养兴谦三个字，不好再问，逃跑似的回到เ自己房里。他看看屋子，再看看自己的手，盈盈握间，曾经留下过梅秀玉的体香，可她眼看着就要成为另个男人屋檐下的女人。养兴谦藏在深闺的二千金，黯淡地开始了自己的婚姻。他问自己้，梅秀玉这样屈尊嫁给个各方面都很平庸的人，是不是跟自己的放弃有着某种关联。
正在胡思乱想着，屋外阵动静，玉芝和孩子们回来了。听见玉芝站在堂屋跟家礼说：“没两样嫁妆，口箱子，几把椅子，铺的盖的。听说梅家老掌柜留给二姑娘的陪嫁，临走还叫梅秀成女人给搜出来，硬是没准她带走。”又听见士云稚声稚气地喊：“我看见梅家二娘娘哭了。”玉芝说：“到后头把菜择择。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言。”家礼说：“你们女人就喜欢赶这种热闹。叫你不去的，你连饭都不做，还是跑去了。”玉芝说：“咋啦？”家礼没好气地说：“梅秀成嫁妹子，连个ฐ喜帖都没给我送，你跑那儿去，叫人家撞见，脸面上咋下得来。”玉芝说：“这事儿不都怪老二把人得罪了”声音到这儿突然没了，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从天井往后院儿去了。
做好了饭，玉芝叫士云：“去喊你二爹吃饭。”士云站在门口叫了几声不见反应，把门推开，屋里是空的。玉芝问家礼：“你不说回来了吗？咋不见人？”家礼也跑到门口看看，回来说：“许是听了你那句话，气走了。”玉芝不高兴地说：“我句话他就气了，他自己้说了多少怄人的话咋不想想。”
家义回到学校，独自呆在宿舍里，默默无言地坐了很久ื。已๐经是晚秋了，学校里的紫桐树开始片片地掉叶子，地的枯叶，被风吹，哗哗啦啦地像鬼在追着跑。他从抽屉里找出口琴幽幽地吹着，吹的是平沙落雁。舒缓的琴声飘出窗外，与大殿檐角的风铃声融合在起，飘飘渺渺地在夜色里缭绕。那个阳光明媚的后花园，在他的记忆里永远失去了色彩，变成部老旧ງ的无声黑白电影。
冉老师正在隔壁百万\ຒ小!说。听见琴声，在心里思忖：“汪老师今天真是怪了，口琴吹得这么至情至性。”
没过多久，阚书记通知家义，组织上经过长期考察，认为他已经具备了个ฐ共产党员的资格，准备吸收他为ฦ预备党员。家义แ像站在团红光里，感觉到种奇妙的轻松，甚至有点儿晕眩。过去他直认为阚书记是红光里的人，自己则始终被团灰雾笼罩，现在他终于可以跟阚书记站在起。他完成了脱胎换骨的涅。阚书记说：“大家对你的工作没有意见，只是觉得你跟家里的关系过于密切。你是不是时常回去？”家义老老实实回答：“家里有时捎信让我回去吃饭，逢年过节也回。”阚书记说：“学校食堂也不错嘛，宿舍也给你分了，生活都挺方便的。”家义心里沉，点头说：“我明白了。”阚书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这年多，我是看着你步步走向成熟的。不容易，要珍惜呀！”家义感动地使劲儿点头，眼泪几乎都要流下来。
益生堂第章24๒
当天他就回家搬铺盖。家礼被他弄得头雾水，不解地问：“你这又是唱的哪出？”家义不想解释，只说：“往后我就在学校吃住，没事儿不再回来了。”家礼问：“为啥？”家义敷衍道：“学校最近太忙，天到晚不是开会，就是学习，没时间回来。”家礼说：“再忙也要吃饭睡觉。”家义说：“学校有食堂，伙食不错。”
家礼心里直犯嘀ถ咕，怕家义แ是和自己้记仇才出此下策，却又不好拿这话去问。心里虽然疑惑，却知道留也留不住，灰着脸说：“你说咋的就咋的吧，屋里藤条箱子还有，你拿两个去装衣服，装书。椅子也可以搬两ä把过去，来了同事，好有个地方安顿。”家义แ说：“桌椅学校都配的有。我也没有几件衣服，随便找个地方都能ม放，用不着那么讲究。”家礼不明白，说道：“没有就算了，有现成的，为啥不拿？”家义被问得难以招架，干脆埋头收拾东西，啥话都不说了。
家礼被冷在边儿，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隐约觉得和家义แ之间已隔着道天堑，心里不免怅惘。他从家义แ屋里出来，站在天井的檐下，想到เ父亲临ภ终的幕，竟忍不住落了泪。
临ภ出门时，家义说：“学校如今管得紧，你们往后少去，有事儿叫士云她们找我就行。”玉芝瞥眼家礼，脸色有些不好看。家礼ึ说：“你好好工作，我们不去麻烦你。”
从益生堂拎着被子出来，家义没有回头。梅秀玉出嫁了，他把自己也从老屋里嫁了出来，从此割断与益生堂之间牵连着的那根脐带。他是个独立的人了，他将不再和那些麻烦纠缠在起。他现在不再是个普通教师，而是个ฐ党员。他须得做出些与众不同的事情。
玉芝到他屋里看了看，出来跟家礼说：“他就拿了两床被子，别的啥都没要。”家礼呼噜呼噜抽着水烟，半天才说：“他这叫净身出户。”玉芝说：“你没问问到เ底为啥。”家礼说：“我懒得问。问了，他也未必跟我说实话。”玉芝说：“外人要是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把他撵出去的。”家礼说：“如今还有谁跟你讲这些。你只记住，这个二弟再不是从前那个二弟了。”
9
日子平静了段。阚书记对家义的举止显然很是欣赏，会上会下都不掩饰对他的赞许。就在家义完全放松的时候，家贞突然从天而降，副落魄不堪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
那天他正在屋里备课，门外有人喊：“汪老师，有人找。”他边应着，边出去，意外看见家贞戴着顶破草帽站在台阶下面。帽檐压得很低。已๐是深秋，她却戴着草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带路的老师指着他对家贞说：“这就是汪老师。”转头又问家义：“这是你姐？”家义唔唔两声，赶紧把家贞让进屋。
家贞的模样大变，件衣服上缀了好几块补丁，裤子短得露出两只脚๐踝骨。破草帽取下来，两手握了贴在胸前。双眼睛半抬不抬的，只盯着人的腿和脚๐看。她虽说比家慧小三四岁，个头却比她要大些，两人的五官长得很像，乍看，不用挑明，就能知道是母所生的亲姊妹。可再细看，家贞脸上的哪个部位又都比家慧要略大些，家慧的鼻眼口偏是样样长得恰到好处，到她这儿放，整个走了形。加上秉性脾气也比家慧要略逊筹，真好比个模子里出来的陶器，仅仅差了那么เ丁点儿火候，就弄得个精致，个粗糙。
没等家贞坐下，家义慌乱地问：“你咋找到这儿来了？谁跟你说我住在这儿？”家贞贴墙站着，怯生生地答道：“我去过屋里，嫂子说你搬到学校来住了。”家义แ用自己的搪瓷杯子倒了杯水递给她，问道：“天又不热，你戴个草帽做啥？”家贞窘迫地捏着帽檐儿，说：“习惯了。”她把草帽往胳肢窝底下夹，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边用袖口擦嘴边说：“走了这路，可把我渴坏了。”
家义แ接过杯子搁在桌上，问道：“你找我有事儿？”家贞这才看出家义的冷淡，脸上现出张皇失措的表情，说：“没啥大事儿，就是想来你这儿看看。”家义皱着眉头说：“我这儿有啥好看的。真没啥事儿，你就赶紧ู回去吧。”
家贞像不相信似的盯着家义แ，嘴唇都哆嗦起来，问道：“姐到เ你这儿来，屁股还没挨凳子，你就撵姐走？”她的脸扭曲着，眼睛里下子漾满了泪水。
家义看看门外，惊慌地连连对她摆着手，用近乎央求的口气制止她：“你快别哭了。我哪儿是撵你走啊，你不知道学校管得有多紧，有啥事快说吧。”
家贞扯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说道：“你姐夫屙血，再拖下去怕不行了，我想问你借两个ฐ钱。”家义心里松了口气，说：“就这事儿啊。你要多少？”家贞听他这问，脸上的神情才略微有些舒展，试探地问：“两三块行吧？”
家义忙说：“行，行，我给你五块钱。”手刚伸进兜里，眼睛的余光瞥见门外站着几个人，正探头探脑往屋里张望，其中就有时常在会上给他提意见的岳老师，个比谁都正派，看谁都不顺眼的女人。他心里个激灵，发热的脑แ子立时冷下来，准备掏钱的手，像被蛇咬住的老鼠，缩在兜里再也动弹不得。他问家贞：“你咋想到เ来找我借钱？”家贞把草帽在手里快捏成个卷，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就你还没啥负担。”
益生堂第章25
家义痛苦地踌躇着，恨不得能有孙悟空那ว样的隐身术，可以让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或是化成只虫子，进到家贞的肚子里和她说话。这个时候，他不便关门，开着门，又不便给钱。深秋的天气，他的鼻子上竟然已๐经有了毛毛汗。他听见自己跟自己撒谎说：“我这个ฐ月还没开支，拿不出钱，你再去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家贞的嘴唇像两ä片风中的叶子抖颤不已，目光里带着绝望和震惊，问道：“在你这儿都想不出办法，我还能去哪儿？”家义脑子里嗡嗡直响，硬着头皮说：“我实在是没有。张家咋样？他们那ว边不能帮你？”家贞摇摇头，撩起衣服的前襟把脸上的眼泪擦干，重新戴上草帽，说道：“我今儿来找你，对谁你也别ี说。”她的声音很冷，听得家义身上起了阵寒颤。“五姐，你别怪我，我是真想不出办法。”
家贞哭似的凄惨笑，说道：“我不怪你，我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我忘了老话说的天干不望瓦片云，饿死不望娘家人。”走到门口又站住脚๐，背着身说：“从今往后，你就当我这个ฐ五姐已经死了。”出门时，她的左脚在门槛ນ上绊了下，身体扑跌出去。家义在屋里声惊呼没喊出来，家贞已经踉跄着冲下两ä步台阶，幸好在石头场子里站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家义默默地看着家贞在视线里消失，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站在屋里，步都动弹不得。
家贞低着头口气走出学校，站在牌楼ä下面，四顾茫然，时不知该往哪儿去。出进的学生老师都诧异地打量她，更使她无所适从。她把帽檐拉得盖住眼睛，想了想，决定去找益生堂原来的坐堂医生章达宣。
茅山开药铺有三种经营方式，种只卖药，不行医；种卖药兼行医；还有种自己不行医，但在前堂设案桌，请医上门诊病。这种叫坐堂医生。请不请坐堂医生，要看药铺的实力。他们和药家构成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医术好，来看病的人多，药铺就能多卖药。药品好，货真价实，医生开出的方แ子才能ม保证疗效，上门求诊的人才会超出同行。坐堂医生般家在乡下，平日在铺子里吃住，逢年节才能回趟家。也有的医生家在县城，早ຉ上吃过饭，就到某间药铺坐着喝茶，聊天。来人看病就看，有人请出诊就出诊。到时间回自己家吃饭，饭后再来。章达宣就属于这后种情况。他是汪耀宗舅母的内侄，原在茅山商家集资兴办的慈善机构众善堂当坐堂医生。众善堂解散，他遂进了益生堂。因为医术好，人称章大仙，本名倒几乎ๆ被人忘了。他有个不丢人的嗜好：爱喝酒。而且喝必醉，诊病的几个ฐ钱都用来换了酒，茅山很多人背后都叫他“酒盅里的医生”。所幸找他看病的人多，钱去了总有来的，他倒没为钱窘迫过。只是手里没有存钱，挂牌行医难以办到。他的性情又是天马行空，不愿为世事所累，当个坐堂医生，不受羁绊又衣食无忧，正好遂了他的心愿。
此人通经史，爱说笑，风趣幽默，为人耿介，又少循规蹈矩，高下人等都有交往，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茅山很多脍炙人口的打油诗都是他的创造。
他右脚有点残疾，走路瘸拐，也有人背地里称他章瘸子。茅山第家照ั相馆开张那ว天，他第个跑去照了相。照片洗出来，左看右看，横竖说不是自己，要求退钱。照相人知道他的脾气，嘻哈笑闹着，并不和他认真。他当下提笔就在照片背后写了行小楷：是我非我，非我是我。是我何不理我？是我脚何不跛？写好了，揣在怀里，到处找朋友打趣。夫人说他：“你咋不怕丑？”他说：“丑的是他，与我何干。”
五四年冬，章达宣离开益生堂，回到เ家里给人看病。但在感情上，他和益生堂依然有着很深的牵连。家礼晚上关了铺子，也会隔三差ๆ五地揣上点酒，敲开他的门，两人就着点花生米或是酸萝卜对饮。他直住在祖上留แ下来的房子里。祖业在他手里没有得到拓展，也没有被他糟蹋。
家贞进门，他正在堂屋给人看病。家贞虽然戴着草帽，却被他眼认出来。他右手三个指头放在病人腕上，微合双目，对家贞不易觉察地点点头。家贞把草帽拉得更低些，扣在眉头上，在墙角找个凳子坐下。听见章达宣对病人说：“你这是因气温下降，上焦燥化，导致久咳不愈。”遂开了方子，交待如何用药。病人连声称谢走了。章达宣示意家贞随他进厢房说话。
进了屋，章达宣对着门外喊：“倒杯茶来。”他指指靠门口的把椅子说：“坐呀。”自己则坐在桌前的只凳子上。家贞把草帽取下来搁在腿上，在椅子上落下半边屁股。
章达宣发现，几年不见，家贞变了许多。皮肤粗糙，干涩，唇色发暗，眼睛下面明显地带着两块阴影。这是长期精神抑郁睡眠不足的征象。章达宣问：“屋里都还好吗？”家贞说：“多谢你费心，屋里都还好。”章达宣又问：“没回益生堂看看？”家贞说：“还没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