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要紧事，劳驾开一下吧！”
“我找王晓燕。劳驾，请开开门！”道静由于过度疲乏，嗓子都嘶哑了。恨不得立刻๑有人给她打开大门，躺在晓燕或什么人的床上睡它一觉。可是看门老头却隔着门慢吞吞地回答道：“找人的不行。不能开。学校章程：五点半开门，您等天亮了再来吧！”
老郑走了几步，才用重浊的鼻音回答说：“我给他赶着车，先到深泽县政府，又到县党部以后，他又叫我给他赶车到定县。也是先到县政府，后到县党部ຖ。最后他还上了定县的东关小学。……”
老郑迈着沉重的大步在前走着，始终不一言。走出约莫十多里了，还是道静先问起老郑：“大叔，您怎么เ知道宋郁๗彬有了我的像片，怎么又知道他要害我呢？”
锣声已经停止了，而墙外也听不见任何声响。站在高房上来回走动的宋家的人呢，也是默不做声。并没有交锋的枪声和呐喊声，道静和几个女做活的都站在跨院的屋檐下，谁也是大气不出。一霎间，大地反而好像静止不动了。
道静心里一阵激跳。她高兴得几乎要大喊、要大笑。可是她马上使自己镇静下来。党领导的农民斗争毕竟爆了！王老增和虎子、小马就可以吃几顿饱饭了！她怎么能够不高兴呵！……可是斗ç争究竟是什么เ样？农民用什么办法来夺回自己的麦子？她却是茫然无知。当她站在跨院里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见宋郁彬、宋贵堂、宋家的账房先生和十多名护院的打手全都拿着枪支急急忙忙地经过跨院从梯子走上房，站在好像小城墙一样的垛口上。这些人在闪闪的星光下，黑影幢幢，道静只见他们都拿枪向墙外瞄着准，可是谁的脸就再也分辨不清。
满屯说：“您常讲平权平等，也说过什么——劳工ื神——圣，我们做活的有了遭难的事您也常帮补我们。您真是……我可比我爷爷在老当家的手里做活沾光多啦。”
“对，少东家对我们当长工的挺和气。”许满屯那微妙的笑容，使得站在旁边的林道静，有些担心害怕，——生怕宋郁彬觉它们的讥讽意味。可是宋郁彬并没注意这些，在黑框的玳瑁眼镜后面，他非常得意地眯缝着小眼看着满屯笑道：“你说说。”
“究竟在哪里见过呢？……”道静奇怪这个人是这样熟悉，可是，就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长工郑傻子”这几个ฐ字整个下午都在道静的心里来回转游。他那ว褴褛ນ的遮不住身体的破衣服，他那黧黑的布满被生活折磨的皱纹的脸，他那没有表情的好像鱼眼一样的白眼仁，尤其当他盯住自己时，那ว张又熟悉又忠厚的宽脸膛使得道静的心里又纳闷又不安。
“是呀！是呀！”姑母连连点头，“不过眼前有人给我烧口水喝，我也就够乐的啦。”
“姑母，咱们将来都会享福的——到了咱们那个社会。您说对么？”
“要尽力隐蔽自己的真面目，把自己隐蔽在群众当中ณ；要尽量争取同情者……”道静想起江华在负伤之ใ后还谆谆嘱咐她，叫她记住这些白区秘密工作的原则和方法。想到这，她心里突然充满了疑虑和焦灼。请愿的结果会怎么样呢？赵毓青、她，以及那些进步的学生突出地暴露在人们的面前之后结果会怎么样呢？下课钟响了，学生们下学回了家。道静沉思着走回自己的寝室。当她刚坐下来想整理一下思绪，考虑考虑以后的做法时，王彦文校长忽然走进来了。她头蓬乱，眼睛红肿，一进门看了道静说：两眼，生硬地像块木头似的坐在一把椅子上，头也不抬地“林先生，人要凭良心！您说说，自从您来到敝校，我对待您怎么เ样？”
道静是三年级的级任教员。开始她和别ี的初ม小教员一样，停在课堂上，可是却时时拿眼瞟着院子里，竖着耳朵听着一切的声音。当学生们去追伍雨田à，所有的教员也都走出课堂的时候，她就跑出来去找赵毓青。但是这个热情冒失的青年已经不见了，他怕学生请愿不成，竟随后追赶着学生去了。
江华的神色使人一望而知这是一个刚强的富有斗ç争经验的同志。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对这次斗争大家有信心吗？”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伕役走来告诉道静，外面有位姓江的来找。她三步并做两ä步跑了出去。远远就看见在大门口立着一个ฐ高高的、身躯魁伟、面色黧黑的青年，他穿着一身灰布中山装，戴着半旧ງ的灰呢帽，像个朴素า的大学生，也像个ฐ机关的小职员。道静跑到เ这人跟前，看见左右无人，红着脸说：“贵姓？从哪儿来？”
于是她又怏怏地跑了回来。
道风走了半晌，道静还站在地上。“傻透了，我都说了些什么话呀？”她愣愣地想，“以为是弟弟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谈吗？‘对那ว般人，你干吗那么เ诚实？’”她突然想起徐辉的话，好像重重的挨了一鞭子。渐渐，她从亢奋中冷静下来了，想起徐辉在她耳边所说的话：“明天傍晚在家等着，会有人把你带走。千万机密！任何人也不要叫知道。”她笑了。她摸着自己้热的脸轻轻地嘟囔着：“比起她来我真是一个大傻蛋！”孤独的感觉消失了。她被随处都能ม遇到的人类最珍贵的同情与正义的支援鼓舞着。她想：生活的海ร洋，只要你浮ด动、你挣扎，你肯咬紧牙关，那ว么，总不会把你沉没。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幻想着即将到来的新的生活。忽然徐辉的话又锐利地刺到เ她的心里：“你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被捕的？”
道风挖着鼻孔，越听越厌烦。听到后来可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来抓住自己的呢帽，嘻嘻地笑道：“姐姐，别ี罗嗦啦！你一定是个共产党吧？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用手轻浮地向道静的脖子上一抹，放低了声音，“啊，可留神你的脑袋呀！”
胖女人火了，一个嘴巴๒几口唾沫一齐上了瘦女人的脸。一时哭喊声、臭骂声，几乎ๆ把腐臭、昏暗的小屋抬起来了。女看守跑过来一阵臭骂，才使屋里渐渐安静下来。道静心里好腻味。这些乌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เ人呀？她希望把她放在政治犯一块儿，就是枪毙也比这儿好。她一个个把屋里拥塞着的女人都看了一下：有几个乡下打扮的女人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可是另一些穿着又脏又旧的绸绸缎缎的女人，却一点也不愁——有的哼着yd的小调；有的往嘴里吞着鸦片烟丸；有的仰面朝天躺在木炕上，喷着烟圈翻着白眼。
瘦女人仿佛受了侮辱，脸上微微一红，紧ู接着报复起胖女人：“您不知道！这儿还有那窑子里的婊子，娼妇老鸨子——整套全干的臭娘们！这号人，杨梅大疮长上脸还觉着好大的体面哩！……”
“嗯，是的，是的，……”戴愉连声答应着，然后站起身叼着烟卷在屋里各处观赏着。当他看到吊在墙上的一盆翠绿的天冬草，和书架上那ว个小小的精致的古瓷花瓶时，他扭过头来微微一笑：“林同志，你摆着这些资产阶级的玩艺儿，可不够革命化哦。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是反对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的。……好，现在我要走了，请你把你的新住址告诉我，以后有功夫一定来找你。老卢有了消息我一定也要来告诉你。……是这样，你以后要勇敢地投身到革命斗ç争中ณ，多和革命关系取得联系，当然，我们俩也算有了一定的联系了。”
“没有！”道静忧郁地打断了他的话，“老戴，我一个ฐ进步的朋友也没有了，你给我介绍几个吧。你看我的生活够多苦闷——自从老卢他们一被捕，我又变成井底蛤蟆。现在，我就准备离开他——你还不知道，我有个爱人很落后，我们思想不一致，我只好离开他，此后我就自由á了。我真想把我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像你们一样。看你们的斗ç争生活够多丰富。”
他似乎想要恢复一下精力，闭起眼睛歇了歇，然后开始试着翻转身来，但是没有用处，整个ฐ机体好像一块石头，他咬着牙拚着所有的力气，想使身体动一动，也竟毫不可能；反而由于震动了伤处，一阵剧痛袭来，他又陷到เ昏迷的状态中了。
他的双腿已๐经轧断了，只有一层薄薄的血肉模糊的肌肉连接着折断的骨头，要想移动一下这样的腿那是不能ม想象的；而且上肢和脊椎痛得渐渐麻木了；十个被鲜ຒ血泡起的手指头肿得变成了大熊掌；何况还有一副沉重的手铐ຖ紧ู紧地铐在它上面。但是，他却又必须要挪动自己้。他思考的结果，只有去接近墙壁，试着去寻找他需要寻找的人。
当崔秀玉为ฦ拯救她生长的故乡，拯救她的第二个祖国参加东北义勇军去的时候，她也曾希望她所爱的许宁和她一同去。但是许宁却想，还有两年大学就毕业了，而且母亲，还有——这是他心底的、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话：他不是东北人，比起江苏——他的故乡，东北那个地方是多么生疏而荒漠呵！再加上白莉苹的诱惑，……结果崔秀玉和其他勇敢的战士一同走了，剩下他留在大学校里，伴着母亲。后来白色恐怖一严重，他甚至连许多活动也不敢参加了。这次察北抗日同盟军轰轰烈烈地和敌人战斗ç起来，他在卢嘉ล川和罗大方的鼓舞下，也曾为ฦ了赎回过去的错误，竭力动员母亲让他去参加，但是谈了几次，母亲都不许可，他自己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因此许多同学处在参军的热潮中，他却痛苦着、犹豫着。终于，温暖、安逸的生活还是把他留แ住了。虽然他决定不去的时候，从北海小山上跑下来，双腿不禁簌簌地颤抖，眼里满含着羞愧的泪珠。
许宁的父亲是个ฐ小官吏，年轻时就死了。许宁的母亲守着寡，依靠丈夫留下的薄产，把儿子抚养到เ上了大学。许宁从小生活在小资产阶级的温暖、舒适的家庭里，母亲过多的抚爱软化了他的灵魂。因此，虽然他的外形看起来是健康、漂亮的，自从接近了革命理论、接近了卢嘉川他们，他也热情地倾向了革命，并且热情地参加过一些活动。但是一到紧要关头，一到真的要牺牲些什么而去开辟新的道路时，他就变成像一棵经不起巨风的美丽ษ的小树，衰弱无力地颓๙倒下来。
道静看着白莉苹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动着，微微惊讶地重复了一句，就再没有话说了。
“朝鲜人！……”
早ຉ晨，余永泽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睁眼，他身旁的道静不见了。仔细地听了听，她没有去生火炉，也没有去收拾房间。他赶快跳下床来打开一条门缝向外一望——院子里冷清清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把屋门用力一关，随着他关门的响声，震得窗纸都在沙沙乱ກ响。他懒洋洋地又向床上一倒，合起了眼睛，自言自语地喃喃着：“完啦——完啦——为他人做嫁衣裳，而自谓得意……”
作者：杨沫
晓燕沉默着，好半天没出声。道静站在她面前心神不安地看着她，好像等候判决似的。终于晓燕郑重地摇头说道：“小林，别怪我。爸爸对我说过：青年人还是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ว义……看你们还没游行，先就来了一大套‘主义’，我不懂这些，真的什么也不懂。”
“反对日本帝国主ว义แ的侵略๓，反对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แ，反对帝国主义的走狗，拥护社会主ว义的苏联……”
“这是些多么聪明能ม干的人啊！……”清晨的麻雀在窗外树上吱吱叫着，道静想到这儿微笑了。但是这时她也想起了余永泽。他放了寒假独自回家过年去了，和父母团聚去了。因为ฦ余敬唐的缘故，她不愿意回去，因此一个人留在公寓里，这才参加了这群流浪者的年夜聚会。想到他，一种沉痛的感觉突然攫住了她的心。
“好的，一定送来。再见！”卢嘉川的两ä只手热烈地握着白莉苹和道静的手。多么奇怪，道静竟有点不愿和他们分别了。
可是老天爷，老天爷不睁眼，五福又不知哪儿去啦，不知开到哪儿去啦！这年头兵荒马乱，一个ฐ枪子……唉，我那ว苦命的小子啊！……”说着说着，老头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竟呜咽起来了。林道静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心酸起来，看着老头儿用污脏的手去擦眼泪，她赶快拿了一条毛巾递给他。可是，没等送到老头手里，余永泽却轻轻夺了过去。他笑着向道静一努嘴，回过身来对老头说道：“魏三大伯，别ี难过啦。你是没有路费回家吧？不要紧，我这里给你凑一块钱，你到เ别处再想点办法，赶快回家去吧！”
要是他个ฐ财什么的，把您家四老爷的租子交上那就更好啦。
“不，你别ี管我。一会儿就好了。”
余永泽急了，偎在她身边，轻声地问：“静，怎么เ啦？生了我的气？”
道静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醉老头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站在她面前的是四十多岁的本村教员李芝庭。他悄悄走进屋来见林道静一个人捏着一叠报纸在呆，不禁这样问了一声。